陳玉峯
§ 因緣
認識傳道法師的場合不在寺廟、不在山林,而是社運及選舉的演講臺上,時間在1980年代末葉,是我狂狷且內省能力不足的時期,因此,並未認真地去瞭解他,而且,來自青年時期對西方哲學的若干誤解,我遵從對真理與客觀知識的盲目執著,更深信對事不對人的格調,乃唯一的信奉,忘卻了自己不過是一介凡夫。
此後以迄1990年代,台灣環境及保育議題的總體社會氛圍熾熱,法師在弘法、各種弱勢運動等第一線的衝鋒陷陣之外,特別重視長遠的社教,因而不斷將運動界的諸多健將,一一邀請至南台佛教界演講、上課。我也斷續幾次,在背後有三尊大佛像的廟堂開講,這對從小跟隨祖母、母親逢年過節,三柱香虔誠朝拜的經驗而言,是有些「微妙異樣」的感覺。
這牽涉童年印記、故土幻境或夢魘、理性認知與民俗、習慣信仰與心理障礙、成長的困頓與顛覆、知識的力量以及無知可能招致的恐怖力量、左右大腦的鬥爭與協調、心靈的蛻變與智能洞燭力的覺醒……,或是林林總總我可以整理出的,可有可無的系列矛盾、弔詭與衝突。
當年我總是演講得慷慨激昂、如入化境,絲毫沒有受到上述「微妙異樣」感覺的干擾。其實說「干擾」,不過是言過其實,只是找不到形容詞的暫代語。如今,事理看得較透徹,我明白背後真正角力的,是台灣歷史的大戲,也就是東西文化的絞纏、本土與外來的扭打、貧窮與富裕的蛻變、農業遞變工商的拉鋸、生活型態的翻轉、代代漸層的拔河、傳統與現代的對決、農村與都會的劇變、價值觀的破碎與新社會人際關係的適應等等,還有,整個生態體系的大變遷。
我必須如此切入,才能釐析傳道法師與我自己在大化流轉中,我們的角色扮演、心力投注的意義與顯彰。當然,傳道法師代表的,或是大乘佛教本土化的傳承與新建,我則直接從台灣的自然生界、土地文化成長而出。如果,從略微放大的根源處檢視,我們顯然存有許許多多共同的血脈與社會際遇;反之,最大的差別在於他接續了中國宗教文化的蛻變,我則從西方科哲及日本在台的學術傳統脫胎而出。
傳道法師生於1941年,大我12歲。我們的生肖同屬蛇,但他躬逢大東亞戰爭的中期,乃至接下來的改朝換代,或說台灣在20世紀物資最貧困的時段,也就是說,當他在鐵工廠當學徒的時候我才出生,如他自述:「出身寒微」,12歲輟學當童工,5天的工資才夠買一斗米,光是要活下來都很困難,且正如世界性的通則,愈是貧窮愈是多病、多災與多難,他在惡劣環境下,可說是體無完膚、內外重創,然而,他的大腦得天獨厚,心力健全勇猛,更且自性慧根充足,弱冠之年即心儀佛法,23歲披剃出家,乃至發憤求學,不僅在主流佛教教育環境研修,也在一般制式教育系統求知,他似乎天生就是個菩薩或和尚。
然而,即令在佛門「清靜地」,他也是身心坎坷,或其所謂「福報有限,業障深重」,其實說穿了,性格使然。他的正直、仗義、說真話,躬逢台灣政、教「不得不」合一的時代,「白恐」是不分服裝的!他敏銳地牴觸了一些中國來台人士醬缸虛偽、黨同伐異的習氣,當然成為「顧人怨」的眼中釘。事實上,宗教界從來甚難自外於社會、國家,依某角度檢視,台灣佛教界的發展史等同於政治史,更別說歷來阿諛、比附當權的「大師」不知凡幾。
在佛法的護持、滋潤下,諸多逆增上緣他一一轉化,也遇見許多貴人相挺,尤為可貴的,在他佛門生涯的中期以降,由私淑到親炙,大乘佛教新理性主義大師的印順導師,「印成」了他在「傳統佛教」的超越,從而接近無惑的境界。本來,佛法就是佛法,沒什麼理不理性主義的畫蛇添足,我只是從個人所接觸或瞭解的佛家人士特徵,歸納印順導師的鮮明特色,且是傳道法師所共有者,但傳道師父還得加上右半大腦的另一個形容詞—「感情濃烈的理性主義法師」。
我如此形容是因「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的「認識論」,依西方文化的思考模式,我使用了「理性主義」,且拿它當作「形容詞」,而就內涵而言,東、西方當然天差地別。
尤有甚者,他的「濃烈感情」乃是「很臺」的鄉土草根意識所從出。原諒我不想寫「研究報告」,只憑自己的直感如是說。我認識傳道師父20餘年,卻如前述,一直未曾用心「認識」他,他卻始終在各面向默默提攜我。客觀地說,1980年代以降,我認識許許多多的朋友,都是在街頭抗爭、公聽會或之類的場合,而罕有個人友誼型的交往,我與法師亦如是,以致於直到2008年3月,我才知道我與心淳法師(高雄興隆淨寺住持)密集的因緣與合作,以及諸多我所從事的社會教育或體制教育的案例,皆有來自傳道師父直接或間接的襄贊,附錄2008年3月12日法師寫給我的信可以為證。
2009年9月9日晚上,我在嘉義北門玉山旅社旁廣場,與全台朋友析論八八水災,意外的,傳道法師偕同一些信眾也出現在會場。除了寒暄之外,法師送我新出版的《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回台中以後,我才認真地去瞭解他;除非誠心、用心去關懷一個人,否則不可能真正認識他。11天後,9月20日我恰有事前往妙心寺,在握手之際,撫觸他那被鐵鎚砸實的,厚重的手指頭,突然我明白我們根系相連所來自;我也生平首次,要求與他合照且拍照他。
台灣原民、先民歷經荷蘭、明鄭、清朝、日本、國民黨、民進黨或2008年為止,統治政權的「國祚」分別為38、22、212、50、56、8年,短短386年換了6個統治者,且幾乎全屬外來。以一個家庭作比喻,每隔2~3年換個母親或父親,如此成長的小孩喚作台灣人,其每每在文化、價值、定位等,遭逢錯亂、矛盾、否定再否定的惡性輪迴,故而在認同與主體性或內在依據面向,難以建立健康、完整、穩定的靈魂傳承與依據。而法師與我適逢終戰前後出生,乃本土子民在稍稍免於動亂的,約莫一甲子歲月以來,形成自我成長、自覺的族群分子之一。
法師早我12年浸淫在母親母土的農業文化乳水中,一種現今幾已殞滅的台灣傳統價值系統或文化。而我在閱讀法師的訪談或傳記書中,童年母親、祖父母輩的《昔時賢文》、廟埕教化、歌仔戲、布袋戲、月琴俚諺……,依稀跳躍出彷同前世的記憶,「……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還有老祖母罵人的五言、七言連環押韻,是說還唱的典雅訓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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