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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

【雲霧中的舞台─木曜先生】

陳玉峯
李木曜先生的田園生活(2016.10.27;永康)。
訪談木曜先生伉儷,全程、整體予我的感受是:正人君子、謙沖致遠、是非清楚、平實而正向力道渾厚。他是苦學出身,一生守正不阿於農畜公務技術,但目睹地方政治狀況,提早10年退休,一心嚮往且實踐其田園生活,而子女大有成就。
他強調人際:「你若要做朋友,我就正派直來直往,要其他的旁門左道,免!不用談,我們不須要。人生短短幾年,為什麼不多做一點利他的事?不必留名最起碼,無論如何,總要做些對社會、對人生正面的事啊!80餘年來,我沒有愧對良心,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日本時代我讀草嶺分離教室,後來唸莿桐初農……日本人對台灣雖然是殖民地政策,但對台灣山林土地、教育等等各方面很用心。他們非常重視品德教育,我們小學有門課叫『修身』(syu-sin),內容大部分都是古聖先賢的修身與生活範例,它影響我一輩子。它們包括世界歷史上了不起的人,各式各樣的人才經歷與自我砥礪的典範,影響我們的人格、人品形塑……如今,我媳婦在當老師,她說現在也有啦,但現在的孩子較難教……現今家教、社會風氣不好,學校教育也不重視品德,惡性循環,失掉了涵養人生的寬度與深度啊!……」
「……孟翰來電說你要來訪,我早就知道你了。做環境、生態的人疼惜鄉土,我對你的尊敬在此,不管你是什麼職位,愛台灣、愛社會、愛眾生都是正面力量,不為名利,真正愛這個地方,這地方就是我們自己!
我當時在這裏的監事科,有次,45個新進人員上任,我給他們簡報,我跟他們說了一段話被他們笑多久你知道嗎?我說你們是公務員,要有操守;你們是工程設計與監工,偷工減料是最大的罪惡,破壞性很強、腐蝕力最大,這樣不行;如果有人請你們吃飯,我不敢說不准,這樣不近人情,但是,收紅包絕對不行、回扣萬萬不行!簡報結論我說我們要愛我們的國家,愛社會、愛人民!3年以後,其中一位專程來看我。他說:課長,當年我們都認為你不是瘋子就是白癡,現在,我覺得你是對的,這樣才像個人!我回答他:我們國家有救了!45位有1個就有救了!……」
雖然我訪談了木曜先生一生簡歷,其人格已在上述突顯,而且這就是台灣迄今安定的主力,細節我就不再表述。木曜先生對遠房堂兄李岳勳前輩的認知,可作為認識但屬「遠距熟知」類型,卻道出另種客觀也主觀的評價。他直接與李岳勳前輩碰面、談話,遲至1973年。
他說:「那時,李岳勳對社會公共事務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活躍了。之前,梅山、嘉義等,地方上若有些難題,要調節、排解啦,大部分都有他……」
藉由李前輩因緣,讓我再度訪談台灣幾乎已淪喪的典範、標竿人物,而跟以前一樣,這些撐起台灣精神、維持台灣中堅力量者,不管在何等行業,無論什麼位階,他們從來以身心靈的剛正不阿,感染、流佈台灣立國的基礎格調,從而穩住民心士氣。

§章尾
從歷史、環境、人的印象等,勾勒出淡淡、朦朧的人事背景,猶如滿山雲霧中,有道偉岸的身影,孤孑地穿梭在台灣史的時空,彷彿是整部台灣人台灣史鬱悶的象徵,反而更加撲朔迷離。想要回到血肉之軀、恩怨情仇或一個真實人物的故事,還是得落草人間,然而,絕大多數人的時空逆旅如同落葉,繁華在樹梢,腐朽在林地,存不存在,只記在茫茫的雨霧、風中。
絮狀高積雲(童鈞彥攝;2016.12.31;茂林「真我山南峯」登山口附近)。
於是,還是,我只能逐次將人們烙下的影像,翻拍為殘缺的文字檔。我並沒有將所有訪談者全數納入,例如我訪談96歲的鍾逸人(2016年)先生,龐多的訊息我但擱置,因為內容與我所想要書寫的主軸無關;有經驗的攝影者都清楚,野心太多,就會模糊焦點。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雲霧中的舞台─台灣第一才子

陳玉峯

類似拍攝自然影輯或紀錄片者,刻板卻言之成理的專業倫理之一:不准拍攝者介入被拍攝對象的情節,包括生死存亡之交,因而有些情境下,客觀者遠比主觀者更是不堪、矛盾、掙扎與痛楚。
也跟歷史學者一般的扭曲,明明人類沒有客觀的歷史,撰寫者更是正經八百的主觀與偏執,卻可「騙人騙到自己都相信」!
而我沒此等困擾,本書徹底是感情置入的撰寫,有時卻反而相對客觀,因為我從時空背景、歷史厚度揣摩起,我一向欣賞湯恩比可以同歷代鬼魂對話,且可以由淳厚的同理心,摸索出更是相對真實程度的「事實」。
一直認為以我研讀李前輩著作的感受,心靈直擊的交會、體悟,我一定可以訪問到「識貨者」,只是年代稍已遲誤,且過往時代的氛圍文人,不僅相輕(如今則相濡以沫,爭相結納成團而交互捧場),要到落款文字,大概偏向傳統「三達德(立德、立言、立功)」的「標準」或典範。而我所訪問者太有限,且偏向親戚,在「路燈正下最黯淡」的習性下,似乎一直未能獲致對李前輩中肯的評價。因此,在本書撰寫過程中,我必須隨緣不斷口訪。

李木曜先生伉儷(2016.10.27;永康)。
就在如是縹緲思緒下,20161027日,我在台南永康與李木曜先生的對談中,果然獲致晶鑽似的一句評語。然而,我了然,李前輩的歷史意義,有待我的畫龍點睛,但最真實的評價,絕非個人自我膨脹式的論斷,而是在於綿延數百千年,台灣普羅素民無功之行、無德之德、不假外求的內在修為與人間實踐,也就是自我破除原本就是妄相的自尋煩惱,體悟人生境界可以是自由無限而馳騁造化,且隨緣濟渡眾生、萬象,卻不著一相啊!
19世紀初(1820年之前?),祖籍中國漳州的李玉河氏,跟著幾位弟兄來到了現今劍湖山遊樂區的淺山拓殖,不論是政治性避禍,或不可考的任何理由,似乎一心朝向蠻荒。不久,即東進深入到今之瑞峯的原始山林地區定居,而且,李氏的三個兒子:李招田、李招勇及李招文,一段時間後也再度分往不同的區域發展。其中,招勇這支,他帶著兩個兒子,越過清水溪,拓殖於草嶺。而李招勇氏就是李木來、李木曜等9個親兄弟的祖父。(註:依李前輩《梅山鄉的全貌》敘述,先是李招文拓墾,再交給李招勇)
也就是說,我所訪談的李木曜先生(1934年生,小李岳勳前輩14歲),他的父親李進跟李岳勳的父親李我,是堂兄弟,而且,三代之前,已經以清水溪相隔兩岸,生活圈形式相似,但人際已分割,多了多層距離的美感,時而模糊朦朧,不顧精準年代,而只剩意象。
我問木曜先生:您何時認知李家有著李岳勳這號人物?
「我6歲就知道了!說到他,真的是我們大家族的一個偶像啦!
那時候他在台灣總督府工作。那個總督長谷川清,有天聽到他在朗誦古代的詩詞,因為總督本身喜歡漢學,立即找他談話。總督驚訝於他漢學的底子深厚,連說喔!你比○○○的修為更好,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他答說我是小學畢業!總督回說沒有這種事,小學有如此程度?好!我照大學學歷給你起薪……」;「總督還口頭加〞封〝了一句:李栽啊!真是台灣第一才子啊!」
我質疑木曜先生:「你6歲就知道李栽是家族的榮耀,也就是說1940年,而那時李栽也不過是20歲,1940年底長谷清川剛任總督,1944年下台。你如何知道他的事?」
木曜先生說:「李栽在我們宗族裏當時大有名氣,我們大人都會強調他非常聰明,很有學問等等,至於在總督府的過程,我是較大時,聽人家流傳的,這是我大概的認知,但因我們是住在雲林這邊,他們在嘉義,交通不方便,也沒在一起過。唉!當年我還是小孩,我們家極為窮困,自己讀書、三餐都難濟,而他們家是顯赫的……」
李木曜先生說出了「台灣第一才子」的總督的讚嘆!
「由於生活上沒有重疊性,很久、很久他也不認識我,說實在的,在我們家族中,在我們的感覺啦,他高高在上,而我們對他有種自卑感,總覺得我們不能跟人家比啊……」

遠距美感也好、實質孺慕也罷,木曜先生道出了日治時代李前輩的「殊榮」與傑出,卻在國府治台以降,似乎連親生兒女也曾未聽聞,如此,側面點出了身為台灣人的悲哀!日本台灣總督「第一才子」的令譽,必有過人之處啊!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雲霧中的舞台─感情世界】

陳玉峯
§ 感情的世界
至少李前輩及其父兩代,殆屬強勢配偶行列。於是,我問及李前輩的感情世界。我試探性地,以孟翰先生告訴我的,他媽認為李前輩另有個未結婚的日本太太問起。
「這是無可能的代誌。如果真有此事,他喝了酒以後,也會炫給我聽啊!如果有,他一定會誇給我聽的!
他年輕時,愛慕的是瑞峯坔埔的一位名叫「媠ㄝ」的姑娘,她長的非常漂亮、脫俗,是三哥的最愛。然而,美女的父母認為李岳勳否性第(註:脾氣不好,性格劇烈),拒絕女兒許配給她。
後來,他跟陳玉玕結婚。若按照我媽的說法,三哥當時年歲也大了,28歲了,在該年代,年歲已屬過大了!沒有適合的對象了,更別說能讓他看上眼的,那年代,人們都20歲或之前即已婚配。
他之所以跟陳玉玕嫂子結婚,是由陳長甲村長牽線、做媒而來。
陳長甲是瑞峯的勢力者(1913-1947年),日本時代已當到保正等職位,他跟三哥非常要好。228事件時,梅山鄉長被民兵擄禁,陳長甲組成自衛隊搶救,但他在194795日,喝酒醉在嘉義市街上散步時,與另一位喝醉的嘉義市警察局長起衝突,被警察局長一槍擊斃,34歲就死了。
三哥很聽陳長甲的話,他們情同手足……」
我口訪鍾逸人先生時,他提及228那年,他避禍潛至瑞峯,在陳長甲處,常見李岳勳云云。
而當提起李前輩與夫人陳玉玕女士之間的關係時,有恭先生有段傳神的引述:
「我三哥說他跟太太的思想(可能是指價值觀。據孟翰先生證實,確實無誤,而那也就是文人性格,與政、商世家價值觀的差異)不同。有次我們掃墓祭祖回鄉,我問三哥我們今天該怎麼祭拜?他答說:『今天好辦事,查某人沒來!』……」,其他大概也不用多說了。

§ 事業多乖舛與牢獄之災
提及李前輩一生「事業」時,有恭先生說:
「三哥來台中以後,也沒再做什麼,就寫稿而已。他青壯年時,在嘉義開了一家華南戲院也沒多久就散股了。他那時陪水利局長進去看草嶺潭,本來有很好的機會一展抱負,奈何草嶺潭潰堤了,他的官運也沒了……」
「三哥年輕時,曾經當過梅山鄉吳原甲鄉長沒薪水的秘書(註:經孟翰先生查證吳原甲先生與他外婆吳專女士係堂兄妹,所以純屬諮詢顧問性質,也沒有職稱,也未支薪),也有人要他當里幹事之類的芝麻小吏,唉!實在是……
三哥曾經跟我說:
『我哪看別人,十次有十一次神準;我哪預測別人做頭路,十次有十一次準、準、準!但是看自己做,沒有一次準!』
我說您若這樣,您聽我的就對囉。其實我是開玩笑的,我不敢說他什麼,他對事情看得那麼深,那麼透徹捏!
他爸爸李吾種杉仔賺錢,一直買土地,偌大家產在時代的變遷中卻衰退,依我看法4萬換1元時是大創傷之一;杉仔一材由5元掉到8角時,山上的土地變得沒人要,又是另一個大轉變……」
「後來他去新美、高雄三民鄉(那瑪夏鄉)拓墾,吃上官司,且因而下獄!」
我問:「為什麼他去拓墾,所為何來?」
「因為他認為該地區大面積的草生地若來開墾,以後必有大發展,他想去種杉仔,而且,那裏當時是甲種地區,一般人不能進去,他已犯法;第二,那是高雄縣政府的公有地,他沒申請,變成濫墾。而合夥的親友有去種植,也賺了錢,他不但沒賺到錢,跟同夥的也吃上官司,又被林務局移送,最後不但賠錢,人也進了監獄!
當時的習慣,不用買地,你去種了,就是你的,但他的時代不可以私自開墾,之後才可以開墾……」
這是什麼跟什麼?後來可以開墾、合法,之前不可以?!
「因為違法的人住進去很多了,政府不得不開放他們就地合法化!而當他發生糾紛時,他找我跟他去,當時到後大埔,沒有車,是從曾文水庫旁走路進去的。該案拖了很久,是我當完兵回來以後發生的事。
他進了監獄,我曾去探望他。
問他:『三兄,會艱苦怽?』
他說:『怽啦!在裏面我是寫字的』,看守、管理員看他『會寫字』,大大小小文書都會找他寫,受刑人寫訴狀、書信,也都找他幫忙。牢房中,如果照他跟我說的,他沒受苦到。
監獄裏有2隻鳥,他負責飼養那2隻鳥。管理員跟他說:
『李先生,如果你要抽煙的話,鳥籠下方的格子裏,我香煙給你放在那邊。』……」
或說,當時獄中文化善待知識分子,或者,另有特殊關係?一般而言,該時代的人們,對於負面隱私,大多閉口不談。先前李鑾芙先生提起這段牢獄之災時,語焉不詳,似乎說他一人獨扛,入獄結束大小訴訟云云,而我所口訪者,無人知道他在牢中有多久時程,似乎有4個月一說(註:經與孟翰先生查證,刑期為4個月)。
就我所知,李前輩去「濫墾」的土地,在日治時代應屬於「不要存置林野地」,開放給任何想要墾植的人去拓墾;國府治台以後,改稱為「邊際土地」,李前輩的時代殆屬於「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因而孟翰先生認為是因為他爸當記者期間,言論、文章得罪了相關利益者、權勢者的緣故。
李前輩這段經歷似乎沒有文字記載。
而李前輩自我嘲諷他對別人做事業的成敗料事如神,涉及自己的事則全然失敗,誠乃黑色幽默,聽來蒼涼!才子落難、家道中落,或乃滄桑時代的池魚之殃?!
有恭先生算是李前輩最親暱的堂兄弟,雖然他只是國校畢業,但其談吐、氣質,洋溢著日治時代台灣人的純樸與正直。他曾經在19761977年間,由李木來先生帶隊攀登玉山,他具足了土地情感與倫理的情操。
李有恭先生老家,今李鑾芙家人居住的百年杉仔茨類似李岳勳前輩故居(2016.9.26;坔埔)。
百年杉仔茨正堂(2016.9.26;坔埔)。
百年杉仔茨廳堂2016.9.26;坔埔)。
杉仔茨廳堂牆壁的結構2016.9.26;坔埔)。
杉仔茨廳堂前木柱的柱珠2016.9.26;坔埔)。
杉仔茨左廂房2016.9.26;坔埔)。
山仔茨前的石階2016.9.26;坔埔)。


2017年3月26日 星期日

【雲霧中的舞台─悄悄話】

陳玉峯
訪談有恭先生的流程中,他先後兩次強調李氏家族中,李岳勳無可取代的地位:「李氏宗族就李岳勳、李木來(曾任吳鳳鄉代表會主席)他倆外出講話,人們會接受他們講的話是對的!」。

§ 黑名單
而我問及228事件後,李前輩為何會被「通緝」,他講出了第一手資料的片斷。
「他不大算是被通緝啦!我曾經問孟翰,那尊你爸的觀音佛祖還有沒有留著?他說有啊(註:已毀於921大地震)。李岳勳曾經跟我說:
Iu-kyo啊!你不要看我說我嘸信神捏,我在彼的時代,若有危險的時陣,只要暗時看著那尊佛祖,我就嘸代誌啊!……』
彼尊觀音佛祖是白色的,不很大。
彼當時,228事件了後,台灣民兵要攻打紅毛埤吔時陣,他當好人,因為他是記者,他告訴彼個將官:目前社會很混亂,外省人若出去,可能會被民兵打或吵架,你最好別讓官兵走出營區外!
後來,那位指揮官(不知是少將或中將)在嘉義市遇見他,跟他說:
『李先生,你有危險,趕快離開是非地,很快地軍隊必將壓境,老百姓一定不會贏!你千萬不要涉進來,這代誌不能涉及……』
當時社會動盪,好人、壞人無法分辨。紅毛埤事件之後,20師來到台灣大肆屠殺,嘉義一些名人被殺者不少!
指揮官叫他走避,他就回山上,先上梅山,再回坔埔。因此,他不算跑路啦,他是公論報記者,李萬居跟他要好,很照顧他。他叫李萬居為『萬居仔叔、萬居仔叔!』
李萬居的社會地位崇高,與國際也有交流。蘇洪月嬌說,蘇東啓被抓時,她家24小時都有兵仔在顧,她無法出來,她利用晚上兵仔沒注意溜了出來,跑去找李萬居救了蘇東啓一命……」
由此看來,李前輩以記者職務之便,在民間與外來強權之間,皆有人事管道互通訊息,而且,李萬居對他有所厚望,在混亂時局中他也避遷家鄉內山,即令他被列名台灣(日本)派之流,在KMT系列派系的傾軋中,並未將他列為必定殲滅的對象,否則難逃被捕的命運。另一方面,他也「恰好」在228這年結婚,女方家庭是在地的望族,加上母親彭氏娘家在梅山鄉的顯赫地位,在在皆是讓他
免於政治迫害的致命危機。雖然如此,我認為最根本的關鍵,在於他的行徑並無落入「口實」,他早已看清「祖國」的齷齪面,而以其聰明才智謹慎應付。然而,他的傲氣及內在的不平衡,毋寧才是一生抑鬱不得志的成因。正因為他的「不得志」,才可能日後觀進台灣文化的深層結構,揭露數百年台灣形而上的大謎!此但後話。
有趣的是動盪時局中,可能有幾次他獲得某種訊息,而在危機中,向觀音佛祖「求助加持」,以度過難關。我在20161013日致電孟翰先生,探問該尊觀音像,不料獲知該景泰藍白玉觀音已毀於921大地震(在李前輩三公子李孟玢教授於嘉義民雄的住家)。幸運的是,李前輩書中附有該佛像的照片,極為精緻的上品塑像,據說是江西景德鎮燒製的瓷器。

§ 自學才子鬱悶多
有恭先生講述228之後的情節,我探問李前輩是唸日文小學的,他的漢文、北京話如何而來?他又為什麼愛喝酒,引致有恭弟弟鑾芙的不欣賞?
「他(李岳勳)住台中時,我也住台中,我們卡有緣,常會相找。我會向他說:『三兄啊,我想做什麼。』他就會帶我去。我去他家,他喜歡喝酒,就說:『Iu-kyo,喝一杯?』,而我從不喝酒,說我不要。他會自斟一杯說:『那我喝這杯就好了。』然後把瓶蓋蓋起來。
我曾經跟他去草嶺找李明修。李明修是阮叔伯兄弟(堂兄弟),我最小叔叔的兒子,他與我同年,1938年生。也就是說,李明修的父親跟我爸(李潤)是叔伯兄弟,而李木來、李木曜等兄弟,與我們是不同祖父的。
有時候,他會跟我說:『今晚吃卡否咧,來去吃什麼、什麼好嗎?』,我們就去吃。
他如果跟那些酒伴喝,就常會喝到『花來花去』(鬥嘴)。喝多了,就酒花,酒花後,也會哭!……」(酒逢知己千杯少,據孟翰先生補述,他父親很會吟詩,怹喜歡李白、陶淵明的詩,另外他最常吟的一首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標準河洛腔,印象中,李白的〈將進酒〉也曾是怹的最愛。)
「他聰明才智一流,又懂那麼多道理、知識等,為什麼心理上不平衡而嗜酒?而且酒後會哭?!」我再問。
「唉!不知道吔,他舅舅那邊都愛飲酒吧?!」
我加了一句:「是啊!他媽媽就愛飲酒啊!」
「你怎會知道他媽愛飲酒?!我本來不能講,你不能說是我說的喔!他媽愛飲。她很會刺繡,是讀過冊的人,她不願成為勞工,心情鬱卒就飲!我回鄉時曾跟人閒談時,大家討論說,李吾伯仔以前的條件大概非常好(勤奮),否則大望族彭保(註:瑞里人,曾取得哈里味數百甲土地,開發成太和村;推動將仙人洞附近的巒大杉大規模造林。曾任瑞里村保正及聯合會長。6個兒子多有大成就,次子彭砙對地方貢獻尤多;1867-1929年。),肯將女兒嫁給他當續弦?
她媽嫁過來時,嫁妝包括有部全庒沒人有的東西,裁縫車!她們家族是非常有勢力的望族。彭保的兒子也是非常堯(Gou,很厲害,很出色)的人,有位後來去高雄經商種菜的那位叫彭砙,也就是三哥(李岳勳)的親舅舅,他的漢文根基不得了,很有名氣。彭保的漢文也真飽,三哥也被他教導過。」
三哥小時候學漢文,彭砙教他時,有天,故意教他錯誤的資訊或文字。第三天,三哥自行修正過來。彭砙覺得很奇怪,啊明明你就不懂,為何可以自行校正?後來才知道,三哥自行拿彭砙的《雷音寶鑑》(註:舊時台灣人漢語教讀的古冊)翻書看的。
也就是說,三哥的漢文是母親、舅舅、外祖父從小教導他的。而他自己的天資優異,日文他也沒讀多少,後來他的漢文、日文卻都懂很多、很深!……」
而我追問:「那他口說的北京話,是何人教他的?」其實這方面李前輩的著作中,曾有側面、略微的敘述。(據孟翰先生補述:是李萬居夫人鍾賢瀞女士教他北京話的,而文稿則是公論報總編輯倪師?先生斧正的,他親自向父親查證過)
「不需要誰教他,自然而然就會了。二次大戰結束後,一切看天時、地利及人和啦!

三哥的頭腦我想源自母系這邊很重要,父親李我這邊也很強。我爸原本三兄弟,老大李吾,老二早就往生,老三是我爸李潤。我聽說他們三兄弟年幼時,老母就死了,接著我二伯也過世了,然後,李吾的第一任太太(註:經孟翰先生查證是賴坤桂、賴坤陽先生的姑媽)也逝世了,那時候李家非常『稀微』,二伯母揹著小孩在務農,後來小孩只好送給別人養……」

2017年3月19日 星期日

【雲霧中的舞台—有恭小時候與青年時代】

陳玉峯
「我讀幼葉林瑞里國校,要走上1個多小時才抵達學校。不只是坔埔,交力坪等鄰近地區的人,都得來此唸書。李岳勳唸書時沒學校,只先利用廟址,他是第一屆分教場學生,當時招生不分年齡,學生來自幼葉林、生毛樹、太和、交力坪、草嶺等地。我小他18歲,但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大概是緣分吧!
我只唸了2年,實際上只約1年,因為空襲緣故。光復那年,從日文改唸漢文,請老師到村中集會所施教,唸沒多久。我記得當時唸:人有貳手,一手五指,兩手十指……也唸四書,接著唸北京國語,漢塾學堂沒人。那時坔埔家家戶戶都養一隻牛、一些豬等……
二次大戰時,家鄉連一部腳踏車都沒有,都得靠兩腳走路……
228時,我10歲,山上來了很多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國兵,但我們不可以說破破爛爛……」
「我們的年代,1516歲時就想要外出做生意,遍嘗酸甜苦辣!1950年代,由於台灣建設孔急,杉仔的價格很好,一材5元。1960年我退伍回來發現壞了!咱故鄉都變了,一材杉仔變成8角,進口木材取代了台灣杉仔。
我二哥在坔埔坑底開了一家雜貨店,每戶有一本帳簿,太和、草嶺也都來賒帳購物,然而,1960年代,瑞里、瑞峯等內山都因杉仔賤價而變得很『稀微』,雜貨店就關門了。雖然杉仔不再大規模經營了,零星砍伐,路過吊車吊得到的地方,多少還是會砍來賣,否則划不來。以前,伐下的造林木杉仔並不大,都是以人力抬去交力坪,交阿里山火車運下山的。
於是,我跟二哥前往高雄做雜貨食品罐頭大盤買賣,卻很難賺錢。我們改放高利貸,結果被倒,賠光了!1971年我33歲就來台中做車床迄今。
我們外出後,特別懷念山中童年,無憂無慮無拘束的歲月,而且親朋家族大家和氣融洽。遇有嫁聚,大家歸大陣湊熱鬧,足趣味吔!
這也是三哥(李岳勳)過世前為什麼交代祖先遺骸不要分散各地,表面上的理由是掃墓方便,主要著眼點在於親人回鄉團聚,共同緬懷鄉土家園的記憶。在我跟孟翰等兩個輩份較低的侄兒努力下,我們終於完成家族祖祠共祭。我寫信告訴孟翰,你可以向父親上香他所繫念的祖墳歸鄉了,告慰之……」
我用心傾聽有恭先生手術後的口齒不清,想起我舅父許東海的思考模式頗類似李岳勳前輩,他們那一代人的思維縝密、環環相扣而立意深遠。而不過三代,如今台灣人多膝蓋反應,直接到拋棄多樣美感的纖細與智慧,粗魯到剝皮露骨血淋淋。其實我自己在外來政權蹂躪下,期盼台灣人自覺的弱勢運動過程中,或說在恨鐵不成鋼的焦慮急躁中,我所使用的言語,時而爆烈到砍靈剖魂裂魄,我的「直接」遠比常人入木三分啊!(之後,據孟翰先生告知,那就是達摩祖師的破相論,還特別把李前輩親筆書寫的達摩祖師遺教,包括:敦煌出土的《達摩和尚絕觀論》墨寶,影印寄贈給我。)

§ 哥倆好
—李岳勳追憶
「記得我30幾歲(1970年代)以降,三哥聲聲句句告訴我,要帶我去日本玩。由於當時是戒嚴時代,出國不易,拖著、拖著……。三哥在台北新光醫院住院時,我去看他。我說:『兄哥啊!您是按那吔來入院?!』;他拉著我的手說:『Iu-kiyo-u啊!(有恭的日本語音)我開的支票跳票囉!要去日本嘸才調囉(沒辦法了!)!』啊!人就是按呢啊!」
有恭先生閃著淚光,道出了他最後會見李岳勳一面的對話。
一提起李前輩,有恭先生興奮、親暱、尊榮的表情溢於言表,他先引述不同公的堂兄弟李木來的話:
「我跟李岳勳說:『兄哥啊!你按呢看起來真聰明,啊實在嘛是嘸真聰明!您老爸也不是沒錢,竟然無法說服您老爸讓您升學讀冊!』,他回說:那個時代咱吔環境就是按呢啊,奈何!我跟李木來談話,他也惋惜地說:那個時代,咱姓李吔出了個『栽吔』,李栽,是按那  甲栽培(是為何不願栽培他?!)?!
他只唸小學;他腦筋非常優秀。我問他『三兄,為什麼佛學您認識那麼多?』他答:『看冊啊!別人若是讀一本,我愛讀10本啊!因為我嘸受過高等教育,我得自己看冊、自學來的呀!』……」
李氏宗族似乎受到古代隱姓埋名的「傳承訓示」,行事低調,尤其不願「當官式的顯赫」,這在之前我已交代成因。然而,不讓功課優秀的小孩進修,除了李吾根深蒂固的成見之外,時代氛圍也左右了一部分。有恭繼續分析:
「我們梅山鄉出身望族的名人之一賴運專,本是瑞峯村人,他擔任鄉農會總幹事,他告訴我父母,小孩不用唸太多書啦,像我啦,唸了很多書,也沒什麼大用啊!表面上我當了很難得的總幹事,大家是很尊重我;我身體不好,還能領薪水,是大家的照顧啊,否則我連工作都成問題!」,有恭接著說:「他弟弟賴運掞也是名人,擔任嘉義縣農會專員,那職位也不是隨便有的,但他子女要唸書,還得賣祖產……」
基本社會背景乃因1970年代暨之前,台灣公職人員的薪資微薄,形成了某種程度的「讀書無用論」,也誤導了不識字的家長,不讓子女升學。
「那時候有讀冊的有機會進公所服務,但那時的公務人員待遇很差,阮阿伯(李吾)跟我爸的觀念一樣,讀冊賺不了錢,不如多種杉仔,當年杉仔好價,讀冊沒路用啦!李岳勳也算孝順啦……」

由於有恭與李前輩的交情「比親兄弟還好」,有些心內話,李前輩會告訴有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