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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3日 星期日

【旁註「2018二林蔗農事件裝置藝術展」】

陳玉峯


甜根子草盛花。


2018915日屏東、南台的甜根子草(Saccharum spontaneum)早已全面盛花;919日八掌溪河床隨之引燃;秋分(923日)前,則中部地區全面怒放。
就在甜根子草擎舉年度盛景的時分,我接到「台灣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的信函及邀請函,說是「2018台灣二林蔗農事件93週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於930日,假台大總圖書館國際會議廳舉辦;1014日則在彰化二林國小的歷史建物大禮堂,進行裝置藝術展,要我主持並評論范晏暖教授的論文〈「二林蔗農事件」的裝置藝術展:緣起、設計構造〉。找我的理由是:甘蔗跟土地生態有關,學生態的,且跟文史或藝文有所牽連者,那就是你!
準此非邏輯的「聯想」,當我回答「好」一個字的時候,正巧我飛車瞥見八掌溪橋頭,第一叢盛開的甜根子草花序穗,美得有些哀傷。
由甜根子草開啟「二林蔗農事件」的背景,大概是前世今生,時空人文很是恰當的序幕,因為,甘蔗的親本或原生父母,有可能來自甜根子草與五節芒的雜交再變異,無論是生存的環境條件、物種習性,彼此存有層層套疊、難以徹底切割的糾纏!
台灣甘蔗的合宜生育地,正是介於甜根子草與五節芒之間。
從歷史的進程檢視,台灣最早利用或種植甘蔗的「直接」文獻,殆為元帝國時代,西元1349年南昌人汪大淵著有《島夷志略》,提及台灣的原住民「煑海水為鹽,釀蔗漿為酒」,他也敘述澎湖是「有草無木」而山羊遍野。然而,我不認為他來過台灣。
真正將甜根子草或五節芒的生育地,改植為蔗田的經營,必須到了荷蘭據台時期才展開。荷蘭之前,台灣西南半壁各大河川沖積、淤積平原,以及河床開闊地,愈是平常受到洪峯切割、沖蝕的河床行水區,愈是以甜根子草為植群的大宗,五節芒則只少量伴生;愈是穩定的離水乾旱地,則以五節芒為主要,兩者合組台灣自然時期的「草萊之地」的主體,也形成台灣人在1980年代之前,邀請朋友來自己家裡的慣用謙稱語:「來阮草地𨑨迌!」,是國府引進大量「外省人」,以及農村逐次遞變為鄉鎮、都會化之後,台灣人謙稱自家為「草地」的慣習,才漸次淡忘,乃至有了「寒舍」之類的「外來語」所代替。
而「草萊之地」、「草地」與「鹿田」,原本是梅花鹿、平地羌(獐,已滅絕)的原鄉。
荷蘭人獵捕梅花鹿,也將鹿田改植為甘蔗。種甘蔗成本低,不須大量水源的灌溉,省下大筆水利的經費。是因為蔗糖的利潤之後,才有能力開圳灌溉、營造大規模的水田。
荷蘭、鄭氏、清國等270餘年的農業經營之後,甘蔗的「媽媽」──甜根子草,逐漸退卻到全台151條河川及其支流的河床地或行水區。
過往我常解說:當蜻蜓逐漸增多,一百五十一條河川白了頭,就到了吃月餅的時候了。也就是說,中秋節前後,是甜根子草花果序的當季。甘蔗則不然,甘蔗的花果期過往是在12月下旬至隔年1月的中旬,除非因為地球暖化,物候大亂,或特殊處理,否則今年中秋節之後的第20天(1014日),是看不到甘蔗花的吧?
禾本科的花序、小穗等等,存有植物學上複雜的顯微解剖的特定名詞,「花穗」這字眼,可以說是某種象徵意味而已,在這次的裝置藝術展,還好不需要精準的字詞或對植物的知識,而且在二林國小大禮堂的地面,以地景藝術要營造蔗田的場景,地面圖形「選用象徵甘蔗花盛開的造型來呈現,傳達此一歷史事件的發生後,期待未來台灣在歷史傷痛下,呈現更真實呈現的台灣人的歷史,與土地情感的連結更加緊密,並傳承與教育後輩……」;「造型上以(甘蔗)花穗為六組開放式圓形……」,云云。
甘蔗園甘蔗開花。

這次的展場以及丟給我講評的「論文摘要」,首先我就按照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魏執行長給我的提示:植物、甘蔗、生態的角度切入,可是我一看甘蔗的內容,馬上察覺我必須要放棄我對甘蔗的認知或知識,因為這個展場及論文只是藉由甘蔗這實體的一種朦朧的「意象」,要呈現不公不義的剝削蔗農的事件,主題在人、在台灣的農運,以及藝術所可提供的,多面向的反思或刺激。

所以我不是要「評論」,我只做些微的補充或註解。
關於甘蔗,我只加註如下:
1.台灣一般吃食的紅甘蔗,中文俗名叫做秀貴甘蔗,學名是Saccharum officinarum;製糖的是白甘蔗,學名是S. sinense,在植物分類學上是不同種,而白甘蔗在遠古時代的祖先,可能是甜根子草及不同屬的五節芒雜交所產生。紅甘蔗則可能來自新幾內亞、印度等地。(郭華仁教授的訂正如下:S. sinense就是竹蔗,1895年之前所種的。後來引進印尼的POJ蔗,應該是S. officinarum與其他種的交配後代。透過多次雜交育種,現在的白甘蔗應該就混了好幾個種了。)
2.台灣蔗糖的古典資訊可以參考:台灣銀行金融研究室(編),1950?《台灣之糖》;台糖出版的龐多圖書及資訊,例如《台糖40年》。
3.台灣的米糖問題,可參考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1954?,《台灣米糖比價之研究》,台灣研究叢刊第24種,等等。
其次,我以丟給我的「論文摘要」的順序作些微註解,內文的錯字、誤植就省略不談,只是有點小小的希望,希望主辦單位在今後,如果要辦「學術研討會」,則寄給相關主持或評論人的資料可以完整且錯誤少一些。這次似乎迫於時程,而有不少「苦衷」吧?!
一、前言
交代二林蔗農事件發生於19241925年間,因林本源製糖公司收購價格太低,引發農民運動。
其將「事件起因」歸咎於第一:「米糖相剋」問題,其次是「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政策。
個人認為這「兩大原因」似乎不是關鍵!
台灣從日治時代迄今,歷經南糖北米、米糖比價、米糖相剋、一糖二米(1斤糖價2斤米)、增米減糖、增糖減米等等,非常複雜的農經、國貿等等問題,乃至今日,1公斤二砂36元,1公斤米價從36310元,一直都無法「定論」,也非「科學」統計所能下達明確的結論。
我講的不是是非對錯或真、假值的問題,歷史上除了少數如製造原子彈等工技理性的自然科學以外,多麼「正確」的見解,幾乎也從沒能解決什麼社會問題?!(好悲哀的歷史!)
如同228事件說是「取締私煙」所引起,對也不對,對都不清楚歷史背景的人這樣簡要說,不是很荒謬嗎?當然誰都承認「取締私煙」是引爆點、導火線、第一槍!
二林蔗農事件當然是政治問題、次殖民地問題、階級鬥爭問題、以台制台問題、普世人性問題……,我個人是不會講成「米糖相剋」問題,如果這樣說,相當於放縱了「元凶」,只找些抽象的替死鬼吧?!
二、藝術家用作品闡述歷史
這個標題的文字似乎有些偏向「中性」,反而忽略掉了藝術的本質或特徵。
人類之所以脫穎而出,主要因素是智能及群性互為因果的演化而來,而且,表達在彼此的溝通與合作,也就是各類型符號。
語言、文字由此而來,且發展出富含更大「能量」或感染傳播力的特殊語言、文字,包括咒語、文學、詩歌等,而繪畫最具體,呈現在數萬年前的石壁上,展示某種宗教藝術或團體合作狩獵等等,且平面表述尚不盡意,雕塑就浮現出來;山歌變化、向度有限,輔助的工具不斷增加,因應不同環境特徵,文明或文化變遷演化。
在我心目中,尋常溝通、傳導的媒介、工具、載體、方式等,不足以充分反映內心世界之際,就有些人賦予這些傳遞(行為及媒介)更豐富的內涵、暗示或啟發性的更大功能,甚至於神祕的力量,於是,超越尋常表現的東西,我把它們叫做「藝術」,所以我從高中時代便認定「好的藝術足以反映特定時空文化的集體夢魘或希望,甚至跨越種種藩籬,表達普世人性等」。
另一方面,事實上宇宙萬象本來就是無窮繁複的「裝置藝術」,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感受不足?而透過族群、社會近似的共同記憶或種種方式,經人巧思、布局,達成更大共鳴、刺激引發等,蔚為超越感官的盛宴、勁爆能量的場域,在我而言,都是人文的「裝置藝術」。
然而,對於不熟悉「人文藝術」表達的人,或說藝文涵養天差地別,何況太熟悉某類型藝文的人,也很可能是另種恐怖的自我框限,因此,適度的補充連結橋梁的解說,會是大有幫助的。我也不認為世界各國各類藝文都具足「普世人性」的!
因此,范教授的第二節「突然」出現德國表現主義版畫及雕塑家,凱特˙柯維茲(Käthe Kollwitz1867-1945),一小段錄自維基百科的文字等,除了將中文譯名的「柯勒惠支」改成「柯維茲」之外,連標點符號都一樣!
殘缺的一小段,只在文後表明(本報告引用圖片及資料接引自網路和書籍翻拍,目錄日後列上補充)!
坦白講,我已經盡一切我的可能「只看正面」,而不下「評論」。
關於表現主義、版畫、柯維茲等,建議讀者參看國人自行消化、解讀的第一手圖書:彭宇薰教授(2006)的《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典藏藝術家庭公司。
我推測范教授的全文,必會提到柯維茲強烈地影響中國的魯迅,乃至文後被國府槍殺的左傾藝術家黃榮燦等等,之與台灣二林蔗農事件前後,非常複雜的直接、間接、迂迴等等的連結。
讀者如果有興趣了解藝術文化跨界的各種聯結,直接搜尋或閱讀彭宇薰教授的系列著作。
彭教授相關專著。

范教授的大作,接著談「台灣農民自覺運動」,1924年「林本源糖廠事件」之「二林蔗農組合與社會運動」,乃至「藝術家的台灣土地情懷(藝術家與作品)」,歷來的探討及文獻等汗牛充棟,無庸我班門弄斧。
我認為范教授的重點在於實際展場的當下氛圍,而非丟給我預覽的文字糟粕,現在容不得我置喙,我誠懇地拜請台灣人民1014日,光臨二林鎮二林國小大禮堂感受!
啊!關於台灣文化、藝文、哲思、宗教、自然生態、環境等等議題,我的感懷、感觸、感嘆、心得等,多到只能沉默!感謝主辦單位讓我學習。
註:引用原文中的錯字,本人未予修改。

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馬頭山義勇軍向天地布達 ──支持高淑慧女士顛覆不義體制】

陳玉峯

母親母土義勇軍的布達。(曹桂萍 攝)


制度是短暫過去式的妥協,制度來自改革,也很快地將被革命,當制度違反當代社會公義之際。
比較好的制度是可以跨越相對長或大的時、空,並妥善照顧到整個生界的傳承與永續。
馬頭山的開發案,環說書說有197種植物,沒什麼「法頒」稀有物種,可以開發。201711月,我們隨便繞走一下,登錄了超過三百種植物,包括5種珍稀或瀕危物種,然後,體制允許業者補件再審,而且「珍稀」等等不重要,只要移植或復育就OK了!動物有腿,可以跑去別的地方,就像台灣海峽「很寬」,白海豚「會轉彎」!奇怪咧,垃圾場也有「腳」,汙染物質也會轉彎,一切都沒問題的?!只要「專家」、「護法」、「體制賦予的裁決權」等人說「沒問題」,一切就合法、沒問題,而這些人有幾位真正調查、瞭解整個生態體系的運作?有幾位憑藉正常無私的心智在判斷,判斷的標準或內容是啥,這時代良心、良知狗屎不如?何謂專業,我的專業比你的專業更專業?台灣的體制比上帝還權威?
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自救會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責成拔管,拔出來的管果然證實造假,實證昭昭,市府也馬上查封為證據,然後進入「司法」程序,不料,石破天驚地,司法在短短三個月內「終於還給開發業者」「清白」!喔!╳╳╳╳╳!民進黨全面執政時代的「黑暗」,KMT算老幾?!
接著,「也是受害的業者」堂而皇之傾巢而出,連前環保署副署長也披掛上陣,投票結果,只有一票,唯獨一票反對!7票贊成通過開發案!進二階延長戰線12票!

馬頭山自救會好不容易責成拔管,此案卻又深陷司法黑洞!

我自己當過環評委員,深知此間苦楚或兩難,我只能就時、空、生界、當代及世代的原則,且勘查現地,依我一生調查研究全國各類生態系的全面盱橫,作個人的專業判斷,同時,配合與龐多專業的交互相關作考量。無論如何周延,無法或不可能有壓倒性的選擇,最後的關鍵,往往是理念、信仰、價值觀、大是大非的抉擇。雖然委員是「有權無責」,也就是說,假設他贊成開發,開發之後卻發生不可預料的傷害,他卻沒有任何責任。因此,我最後的考驗在於:假設將來真的發生了不幸,我必須在決定時,預估我事後良心還可以交代!

回頭看2018815日馬頭山案的結果,20票中只有1票反對開發!這種地方環評,罔顧長期以來的「補考再補考、造假完全沒發生」,它最嚴重的殺傷力,在於摧毀制度本身,更讓國人的是非道德跌落到無底深淵!它,讓台灣的「國家」暴力,演化到「異形進階版」,我彷彿看見畢卡索的世界名畫〈格爾尼卡(Guernica1937)〉的驚悚,將台灣人的精神自殘,推展到人道滅絕、極度混亂的敗德與失序!
(註:讀者不妨自行搜索〈格爾尼卡〉,或許可感受我的感受!)
台灣畸形演變至今,社會隱約(其實只是開發或汙染派的權、錢派)將環保團體(分子)視為「作亂」的眼中釘,在環評會上呈現極端不公義的現象,「輿論」也盲從地將之區分為「正、反兩造」,這些都是體制形塑的絕對反公義。試問,開發、汙染派及權貴、委員是不是投資者、受薪者、某種程度的利益受惠者或謀取暴利卻「遺禍當代及世代的施暴者預行犯」?
反之,開發地區住民或自救會,是已被迫或將被迫成為受害者,他們完全不是所謂的環團,即令「環保分子」,絕大多數的他們都跟任何人一樣,只領上帝給的一口氣、一份活著的無形口糧,他們超越的付出,「賺取」了什麼?只有心力交瘁、身心及物質的耗竭,「成功」了得到什麼?「失敗」了損失什麼?
因此,當社會具備充分反省力的時期,傳媒或大多數人都會力挺或聲援;當典範解構、解體,而蕩然是非不存之際,什麼無恥下流卑鄙的謊言都可大喇喇地咆哮,而最悲慘的,就是造孽直接的受害者,尤其是我自然、人文調查口訪數十年所見,南台旗山馬頭山區最純樸的台灣素人。
因此,815日,自救會精神或身、心、財務受害人的義勇群,選擇在環評當時,進行落髮儀式,一方面不信台灣社會已然「無法無天」;另方面也宣誓抗爭到底的決心,自救會長高淑慧女士當然義無反顧,直接投入代議士的選戰,此情慟天,此勢堪危!她的人生,自此已然走上獻身的不歸路,從此她不再是單獨自行負責的一個人,也不只是一個家庭母親或自救會的會長,而是馬頭山神境界下的祭酒,扛起眾生的託付,也相當於力拒體制或國家暴力的第一線尖兵!

落髮參選的高淑慧會長。

馬頭山自救會濟濟多士、為民先鋒,從此高淑慧女士已然是一股正氣的鋒頭,舉凡認同我台灣主體、世代公義者,皆該襄贊其義舉,而她在815日晚上,傳訊給我「她已宣布參選」,我當下回她:「主打家鄉保衛戰,加上全方位自覺自主、文化復興,找回台灣價值,告別歷代唯私利私黨政權!」。
後來在電話中我也鼓勵她,浴火鳳凰、毫無得失,她必然脫胎換骨,因為不只鄉親、台灣善良民氣會護持她,馬頭山綠色天兵天將、動物眾生,必也集氣加持!她的參選就是代表台灣義勇軍向天地的布達,她即將挑戰不義體制。
而三年來,受害者自救會成員大家出錢出力,放下工作、私人照顧,付出的代價極其龐大。奉台灣及馬頭山之名,先前我呼籲大家「無力者出力、沒錢者出錢」,如今但願大家可以奧援一、二,而我自己告貸贊助其參選的第一筆經費(保證金)的半數,算是拋磚引玉。
敬愛的朋友們,這是被沉淪國土、悲情偏鄉硬擠出來的,台灣文化的新一波造山運動;這是尊嚴自決、自覺與自救的先聲,代表草根對抗錢權托拉斯的聖戰,也將匯聚台灣良知、善念的開展,在此,我懇請大家全方位提供奧援,包括馬頭山運動的種種策略、區域環境政策宣言、體制改革方案、文宣或任何競選辦法、在地及全國性的串聯,等等,願意奉獻心力者,拜請逕自向馬頭山自救會聯繫!感恩十方!!



馬頭山義勇軍奔走多年,不信公義喚不回!

2018年6月9日 星期六

【台東林管處口訪備忘錄 ──個人史觀】


陳玉峯
 
台東林區管理處。



每株植物、每隻動物都有從出生、發育、生存、繁殖、衰老及死亡,或階段殘缺,或提前終結,這是個體生命史。
同一物種,或同一分類群(taxa)化約其世代交替嬗遞的進程摘要,叫做生活史(life cycle)。
探討生命在地球上如何進展、演變及其機制等等,是謂演化史。
瞭解地球形成以來,從無機環境的變遷,到生命演化史,以及其相關,也就是地球現象的一切進程,或謂自然史,也可包括人類發展史。
乃至宇宙史。
文史上的人類歷史,絕大部分或前、中、後期,大抵是成功者、統治集團及其特定人物、家族、族群的興亡紀錄,直到晚近,歷史哲學興起以降,龐多項目或專題史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個人或家族史淵源長久,到了現代,萬花筒大爆炸。
每個人從生到死或世代的故事,都有精彩絕倫、美妙萬狀、千奇百怪的際遇與情節、蓋棺論未定,得以撰寫、保存下來者,萬中不得其一。市井小民,人人一傳記,試問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生命史,他有他的大戲劇,憑什麼我得看你的?
傳記的意義何在?何謂好的傳記?光是忠於「事實」有用嗎?
藉由本文,我略加說明我的「史觀」,以及一生進行的工作大要,同時,針對此度前往台東林管處口訪,試作綱要介紹。
我從1970年代學習植物分類學、植被生態學,發願撰寫一部「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註:依個人條件,大抵已完成),也就是嘗試些微詮釋台灣生界的前世今生,從地體誕生、冰河來回、生命遷徙與天演,形成現今八大植被帶,且花費最大時程調查研究植物社會(植被),以17大冊左右,交代台灣植群。
木麻黄的海灘造林。

第二大部份,嘗試進行「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相當於「台灣政經發展史」,本來依據年代進展,收集龐雜年代史,側重土地暨資源開發利用的撰研,大抵完成骨幹,然而,考量如荻野敏雄(1964)的《朝鮮、滿州、台灣林業發達史論》、中華民國台灣森林志編委會(1993)的《中華民國台灣森林志》,等等,相關圖書、旨趣的製作體例,之與個人志業及價值觀系統大有不同,在考量生涯有限,遂縮小範圍,先只針對阿里山區鑽研,完成《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系列(一):阿里山˙玉山區②──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等書,而後中斷。
第三大部分,探討台灣的人地關係、土地倫理,試圖整合成為《台灣文化誌》,因為個人認為,台灣迄今為止,沒有台灣哲學、台灣文化誌的創作。
這面向我迄今沒有系統化的建構,只從1980年代以降,配合社會種種運動、保育暨環保等,從政經、文化、教育、宗教、藝術……任何學門、歧異角度,逢機揮灑,包括獨樹一幟的自然文學與哲思,撰寫了560冊。其中,也有些素人傳記或專書,例如《蘇府王爺》等等。
我一生思維、理路是一貫的。從台灣自然史、資源開發史,到台灣文化誌,其價值觀、文化底蘊皆是連通而一體成形的,而類似的架構,縮小範圍,現在要口訪台東林管處的綱要,我將之歸類為三大要項:
一、台東林管處(前身「關山林區管理處」)所有歷來施業的歷史,包括歷史沿革、林班開發史、林管處歷年大事誌,等等,因此,必須整理全處史料、文獻資料、各林班及小班歷來台帳、各項業務綱要與變遷,相當於各縣、市誌。
這部分是土地史的骨幹,各項訪談的基本歷史背景。
二、口訪台東林管處人員,以個人為主的從業史,包括人物傳記史。由受訪者一生迄今,在林業或相關的從業史,談出所有記憶中的角色扮演、工作紀要、土地故事、經驗智慧,必要時延展成個人傳記。
在台灣歷史進程,以及台東林管處施業史上,受訪人從來置身此一歷史洪流中,透過傳記工作史,讓受訪者彰顯時代進程的特徵,不知不覺中,形成某特定面向的代言人,或被代言人。
這部分,訪談及撰寫人的素養很重要,能否以文學、藝術化的功力,交織個人跟歷史的合體程度,殆即成功與否的關鍵。
由於是史誌,任何相關的照片、文字資料(工作派令等等)、文物、工具等,都需一併收集。
三、土地經驗、在地林業知識、有趣或有意義的資訊之滙整,建立台東林管處林業暨生態資料庫,傳承、累進、修訂、更新,更可使用於人員訓練、解說教育、解說牌或圖書、文宣、摺頁等等。
也就是說,將前述兩大項中,關於在地知識、經驗知識等,整合為專業化的內容,包括影像、照片、文字等,數位化處理,而以百科全書為理想,讓後來者使用,也不斷增加新知識。
以上,只是大項綱要或旨趣。
而口訪必備工具,例如拍照、錄音(影)、借資料紀錄、每項資料基本資訊等,另行上課講解;後續資料整理、建檔等,包括從口訪逐字稿、照片檔等等,之如何系統一貫化,皆在上課中細論。
柳杉疏伐工作計畫。

2018年5月12日 星期六

【《前進》與〈哀歌〉 ──柯金源導演紀錄片首映引言】



陳玉峯
《前進》見證的時代進程,相當於我人生的倒帶,許多的環保事件、街頭抗爭、主體人物等,我都經歷過。
1976年,全國農田遭受毒水汙染的佔12%(五萬四千公頃);1987年的普查報告被政府列為機密,不敢公告;1989年,全國146條農業灌溉渠道中,95%遭受汙染。如今呢?坦白說,我愈來愈無法相信官方的數據,然而,對台灣人而言,並不重要,因為台灣人是個不大在乎歷史的民族。
1985年,經濟部調查六萬八千家工廠,有廢水處理設備的工廠不到5%1987年,全國有五萬家以上的工廠,沒有廢水或空汙處理的設備,不包括地下工廠。現今呢?很多都已改善了,但真實的狀況天知道。
1990年我寫了〈濁水溪畔春風寒〉在中時人間副刊連載(199049日–21日),大致將台灣的環保與生態問題,以文學化的筆法,做了一回顧(收錄在拙作《台灣綠色傳奇》136182頁,1991年)。
1980年代到現在,我寫了780本關於生態、環保、社會、文化、政治、宗教的書,超過一、二千萬字,太多的內容連自己都忘掉,更不用說別人。這些更不重要,因為台灣也沒幾個人看過。
那麼,我一生在幹什麼?
今天我不是來讚美柯師傅的,他已經擁有很多大獎項與被肯定,他的確也應該被讚美與大肯定。但是,我瞭解他的心,他30多年一切的努力與付出,所為何來?再多的獎項與掌聲,如果台灣的汙染不能改善,那麼柯師傅也跟我一樣會自問:我一生在幹什麼?所有的獎項與掌聲,也將在臨老的時候,形成最大的自責與遺憾!
現在的台灣,歷史或過去幾乎已經完全無能鑑照未來跟現在。3C產品或手機文化,已經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文明跟文化。我講了30幾年生態上的切割化(fragmentation),今年終於變成文字上的「碎片文化」現身。我在大學教書,所以我敏感到,3C文化徹底改變了世代文化的大切割,正是發生在20162017年,也就是民進黨全面執政以降,2017年就讀大一的大學生真的已然「異化」,平均或整體來說,失卻了對人類高貴文化的情操,也遺失了感動的熱情。
現今的環境運動已然是嘉年華會,溫馨而不再有抗爭的氣慨?


柯導演的紀錄片使用了一個極其弔詭的名稱,明明是回溯,他卻題為「前進」。因為歷史、時間永遠往前走,不需要強調,所以我認為柯師傅多少帶有隱藏性的反諷,或控訴我剛才的內容。
我不得不說台灣的環境問題,整體而言,是更加沉淪與惡化,特別是民進黨所謂的全面執政以後。別的不說,只舉最浮面的現象。請問,2016520之前,靠藉環保或生態打招牌、搏名聲的一堆名人,一旦沾染權勢之後,反雙溪水庫怎麼不站出來?搶救藻礁運動為何不站出來?反馬頭山、龍崎事業廢棄物掩埋場怎麼不站出來?反假國土計畫、反假前瞻計畫怎麼不站出來?反空汙遊行,你躲到哪裡去?
我老早預估民進黨全面執政後,台灣環境與生態必將陷入更黑暗的時代,而柯導適在這節骨眼,推出系列的專書與紀錄片的回顧,毫無疑問,正是對當權的當頭棒喝!
我看《前進》,想到的是聖經的〈哀歌〉。
〈哀歌〉記載頑固的猶大子民,犯了罪孽始終不願悔改,必須要歷盡痛苦,藉著哀悼、痛哭耶路撒冷淪為一片廢墟,才意識到自己的罪過,才肯承認自己作惡多端,從而在反省的過程中領會了:
「祖先犯了罪,可是祖先已經不存在了,後代卻要承擔他們的罪債」~哀57
蔡英文總統,請問你的權貴們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毀滅台灣的罪債,你知道嗎?!在台灣淪為一片廢墟之前,民進黨的政治動物會不會變成第二個猶大子民啊?
另一方面,我在乎的是整體年輕世代對環境議題的敏感度或麻痺的問題。從高爾、盧貝松的影片,到齊柏林唯美的《看見台灣》,乃至現在醜醜的柯導的《前進》,請問,熱潮旋風一過,誰人還記得「葛樂禮颱風」?
我問天問地問了數十年,還是老話:
1990年天下雜誌推出了轟動的一輯《發現台灣》,我問:住了幾十年,腳踏台灣土、鼻吸台灣空氣、嘴吃濁水米,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台灣,難道過往都住在中國大陸?是也沒錯!
隔了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2013年,齊柏林推出了《看見台灣》,其在台中市的公播,胡自強市長找我作放映前的致辭(註:內容已寫過,略),我問:在台灣住了幾代,為什麼現今才「看見」台灣?!請問,還要幾十、幾百年,才能「成為台灣」?!
今天,柯導找了老、中、青三代要來講述、討論《前進》,我來了,代表最老的一代。11天前(2018.5.2)我在高速公路上接到電話,義美的蔡寶來女士及民進黨的田秋堇監委分別跟我講話。我忍不住跟她們說:
「你們民進黨嘛卡差不多咧!我上街頭走了一輩子了,從青絲到白髮,如今已屆搭車半價、坐博愛座了,還是在走街頭,而且,事件愈來愈微小,連一口氣也得上街頭(201712月反空汙)……」,台灣環境有未來嗎?

台灣環境運動史中的最壯烈的一戰:後進反五輕,連神明也掛袍上陣。



1980年代暴警痛擊抗爭民眾,通常手無寸鐵的群眾只能伏地投降(2013.10.11;翻拍自宜蘭慈林基金會展示圖片)。然而,當遇上強悍的後勁人視死如歸,暴警也得禮讓三分。

19801990年代,台灣社會、環運風起雲湧。我在政治運動的場合,例如協助選舉的一些演講台上,多次看見一位耆老張深儒先生。姑且不論張先生在當時黨外派系及其豐富的閱歷,有何複雜的過程,我不認識他,他當然也不認識我這晚輩。我只是隔空欣賞著他的精神。
當時他已經「太老了」,每次登上選舉講台上,只是坐在椅子上,伏著他的枴杖,默默地傾聽。主辦單位、主持人似乎從沒有人請他講話或介紹他,而他只是捐錢,且堅持登台。
他留給我深刻的印象,以一種大無畏的身體語言訴說著:我在!我出席!我是歷史的見證者!我就是台灣!
這就是我今天特地從台中趕來台北的原因。
230年前,張深儒先生不知道有一位陳玉峯;今天,我也不知道台下的朋友們有多少人可以承擔台灣。我講了很久、很久的話:
我過去戰鬥、現在戰鬥、將來戰鬥,死後戰鬥!「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台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