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五、台灣文化散見的禪語、禪意及其相關
台語是閩南語的一支,是閩南語在台灣本土傳播、消滅、變形、新增等等演化出來的活體語言,且隨時都在變遷。在此只籠統界定為當今台灣常民溝通使用的語言之一,它尚保有許多閩南各地方音。
閩南音有重唇而無輕唇音,有舌前音而無翹(捲)舌音,有m、ng韻,故知保存古音,且是唐朝之前的古音。按漳、泉、廈一帶,晉朝之後才與中原人接觸。《龍溪縣志》敘述:六朝戍閩者,多屯兵龍溪。五胡亂華、晉室東渡,一批批「衣冠士族」才與「荒赤的」閩南人融合。到了唐代,河南光州固始人陳元光於垂拱二年(686年)「替他父親陳政顛綏安,襲閩闢地,奏置漳洲,昭以元光知州事。後來,元光子珦是一個『臺院秀儒』,曾在這裡『主鄉校,與士民講習』」陳元光以下四代皆當州刺史,從而形成閩南文化(葉國慶,轉引李岳勳,1972,12、13頁),台灣今人陳姓拜的「開漳聖王」就是陳元光。
然而,這類型敘述乃「中國」本位的敘述,基本上是中原人以武力入侵閩南,殺盡反抗的原住民族,特別是兵士皆獨身,殺掉原住民的男性,掠奪原住民女性混血之,且是以中原文化改造原住民文化的過程。而「漳州人」的「教化」,由是而偏向於儒教。
另一方面,與陳元光近乎同時代,676年(唐高宗儀鳳元年)春,六祖慧能在廣東廣州法性寺開演「東山法門」,也就是說,當時廣州禪風已盛,但禪的教化並沒有向福建傳入,反而經由迂迴路線向泉州人教化。
唐朝末年黃巢之亂,王緒攻佔河南光州,他任命光州固始人王潮為「軍正」,王潮却反過來殺掉王緒,並歸順於入蜀的唐僖宗(874-888年在位)。王潮被任命為「福建觀察使」。他在福建「勤政興學,薄賦勤農,地方得以蘇息」,乃再度被任命為「威武軍節度使」。王潮死於897年底,其職務由其弟王審知取代。907年唐朝滅亡,王審知建立了五代時代的「閩王朝」。閩王朝的王、后、妃、貴族們的禪文化水準頗高。
李岳勳認為(16、17頁)泉州一帶深受禪文化的教化,相對於漳洲的儒教之風,其民風自有地理、教化根源的差異。
然而,羅香林(轉引李岳勳,1972,14-17頁)考據台灣人稱男性為「查脯」、女性為「查某」,當是從福州稱男人為「唐部人」,稱女人為「無諸人」,多重訛變而來。傳說,五代時,王緒率眾渡江,佔據福建。而王潮的部隊中有所謂「唐部人」,「進掠福州,盡殺土著無諸族的男子,將其女子收為各唐部士卒的妻子」,因為男、女的種族不同,故以「唐部」為男子的通稱;女子則通稱為「無諸」。
李岳勳可能以禪的「情結」,認為王潮部隊之屠殺福州原住民為「似乎不太可能」,但筆者不以為然,因為全球各種所謂「文明」與「未開化」自然人之間,有史以來罄竹難書,盡是此類悲劇啊!荷蘭之於郭懷一事件;明鄭來到台灣之於左營地區,劉國軒之屠盡沙鹿原住民(陳玉峯,2011);清朝期間之於台灣原住民,例如郭百年事件等等,亡種滅族的慘劇何者能免?禪的教化誠為事實,屠族滅種、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媽也是事實。
而「閩」字不是指「蛇」的一種?五祖見六祖不是直接說你這「獦獠」(註:短啄犬)嗎?「粵」字也不也帶有「未開化」的歧視?閩南人來到台灣,稱呼原住民為熟番、生番、傀儡等,如出一轍吧!
不僅「文明人」與「自然人」(原住民)的征服與被「融合」,不同族群之間更是傾軋不已,光是福建的漳、泉人來到台灣,有清一代的漳泉械鬥,加上閩粵紛爭,史上血跡斑斑。而且,人鬥,其所信仰的神明,自也無法和平共處,例如:
福建神醫吳夲經民間神化之後,發展出「大道公」的信仰。這個信仰可以說是「福建省儒道傳統思想的象徵,具有與媽祖信仰相對抗的傾向,而其起源,即在漳洲……」。《台灣外記》描寫鄭成功艦隊要前往羊山却遭遇狂浪,船難折損3個兒子及兵士數千人的「羊山遇睡龍」的神話故事中,那條水中的獨眼龍,傳說即孫真人(大道公)醫治好的,但鄭成功不信邪,遂遭難。這故事可能暗寓著漳洲派與泉州派衝突的事件之一。
漳泉本就水火不容。漳州人與泉州人在氣質、行事風格或處世態度大有差別,亦可上溯教化根源上的差別,不只是山地與海岸等自然環境上的差異而已。漳洲係由儒家系統的陳元光所開拓,泉州則由禪者所教化,自古在思想、價值觀上不同。「泉州人積極,難免有衝動性武斷的偏向;漳洲人溫和而彬彬有禮,但具有保守退縮的缺點」,漳泉却是台灣人的主要成分,歷來漳、泉的衝突、械鬥罄竹難書,說明氣質互異而難以相處的敵對性,連帶的,漳洲人奉祀的大道公與泉州人信仰的媽祖,迄今不可置於同一神桌上。
然而,以筆者對台灣史的學習、認知,上述原因毋寧是較屬細節,根本關鍵(指台灣史上)或應以鄭成功的跟隨者多泉民;其叛將施琅的兵民則以漳人為主,複次,移民史上地盤的爭奪,自易燃起新仇舊恨使然。進一步說,歷來統治者的偏見與態度或道德水準亦必然有關。粗略或表象言之,泉先來、漳後到;泉沿海、漳在山;泉反清、漳擁清,但亦有不盡然者,或互為因、果者亦有之,畢竟台灣之走入文明史,基本上是中國動盪不安、鼎革時期,乃至東、西強權利益爭奪之際。而台灣地土、自然生態體系,以及原住民族,從來承受外來禍患與傷殘,却恆以天地寬容承擔之。
台灣以其地理位置、氣候變遷,乃至世界歷史的邊際效應,成為中國異種族、族群,最後、最年輕的混血大融爐,而以最自然、最原始的生界,稀釋文明的機巧與罪惡,由是而禪風可以走向生活與無形,此即筆者補充李氏的畫蛇添足。再者,台灣特殊的頻換外來政權的事實,正是隱形文化的溫床,配合禪的特徵與性格,終於蘊育出台灣人性格在現今全球人群中,允為最特殊的無善之善,但今只以所謂「熱情」形容之。
筆者刻正採訪、撰述《台灣人》系列,嘗試側寫台灣人無禪形的禪文化(例如郭自得先生、黃文龍醫師、楊博名先生、許淑蓮女士等,陳玉峯,未發表)。
至於何謂禪?梵語dhyāna的音譯如「駄衍那」,意譯如「禪那」、「禪」「禪定」、「靜慮」、「思惟修」、「止觀」、「三昧」等等,李岳勳(1972;第一章)析論為何中文一定要選擇「禪」,他巧妙地解釋被禹帝終結掉的「禪讓制度」與「封禪」,說明後世的禪徒,以神話故事,暗寓「禪宗」之所以一定要用「禪」字,取源、取義於中國禹之前的「禪讓制度」及其代表所有部落、小國的共主,向天地祭祀,也就是所謂「聚土為封,除地曰禪」,要禪除掉各部落、各小國的地域差異、氣候差異、文化差異、經濟差異、利益差異……,種種差異,由共主代表全部生命與各國,來與天、地交流,延展出象徵意義:禪宗即要禪除掉任何人的性格差異、生理差異、出身差異、聰明程度差異、好惡差異……,也就是眼、耳、鼻、舌、身、意或任何差異意識,進臻支持人的意識的背後,或許可以叫做「禪」、「靈」、「心」、「音」等等的某種東西或狀態。這個「靈」也就是古中國的「中」、「道」、「終極心音」等,殆為所有宗教的理想或究竟目標。
問題是,這個究竟目標超越時空,超越任何分別意識或文字、語言等等,根本無法用任何意識思惟、推理去解釋。所有解釋都是「指月之指」,「說是一物便不中」,一說明就當場死在句下,不可能比喻、表達,只能暗示、示唆,甚至於再怎麼教育、理解、分析、綜合,通通註定要失敗的。
而台語或台灣話,將任何理性、意識的方式要逼近禪,却通通沒用的狀況,叫做「蚊子釘牛角」─無效啦!
《景德傳燈錄》卷十五有段小故事:投子感溫禪師,遊山見蟬脫殼。侍者問曰:殼在這裡,蟬子向什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響聲,其僧於是開悟。
這段文字的「蟬」,原文都寫作「禪」,筆者改回蟬鳴之動物蟬。禪師寫的是同字双關,但筆者認為回到真實蟬也足以双關。蟬脫殼,比喻人從五感六識等分別意識脫離,而「蟬殼在這裡」正是你我肉身、感官、意識當然就在這裡啊,不然誰在問、答?蟬子(即禪)去哪裡了?所以感溫禪師只能拿起蟬殼在耳邊搖晃幾下,並作蟬叫,暗示問的人。這位侍僧也不是省油燈,一點就亮了。他看、聽見這些示唆,當下感悟禪當然鑽到內在心音中去了!
歷來的文字禪多如牛毛,也不知道有誰悟出了什麼東西。事實上,龐多禪言禪語都是在特定時空或場域,或說天差地別的世間人之處於特定情境下,彼此心思靈性牽扯下講出來的話或行為,脫離那場域或狀況,很難了知或感悟當事人當下的靈動。因此,禪言禪語或一大堆公案只是糟粕、蟬殼或用過的垃圾、死東西,通常「觀不到音」。禪似乎是不可能有教科書的!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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