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聽說我開的課有點兒口碑,不管什麼科系所,本國人、外籍生都會來選修,外加校外旁聽生。
這學期有位上學期已修過我課的外籍生又來選修,我逼他退選,因為選不同老師的課,增加多元、多樣知識與思維向度。他不依,堅持續修。
他交來的報告,讓我「耳目一新」,列舉幾段分享:
「老師今天提及理解、瞭解、悟覺及靈覺。我記下:理解是理性的運作;瞭解是真正有消化的知識。其實,人際關係也一樣。我大一來校時,幾乎每個同學和老師都問我:你怎會來台灣讀書?你怎會來○○系?一開始我直接回答,我喜歡台灣,他們接著問:何時學中文?父母是台灣人?……根本就是我來校時的『面試』,帶給我很多的困擾,我不知道他們只是單純想聽外國人稱讚台灣,還是想要認識我、交朋友?因為他們隨便問完就鳥獸散,重點是我現在大三了,當初問我問題的人,沒一個記得我的回答。『理解』我當初回答的人,現在無人記得;『瞭解』且記得我的回答的人叫做『朋友』!……」
「我剛來成大○○系時,每位學長姐、老師都會跟我說:『每位○○系的老師都人非常好,很有人情味,都會關心所有的學生』等等的,非常好聽的話。因為我很單純,聽到這些話都會相信。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現在大三的我發現這些都是表面上的話,現實沒有那麼美好。
雖然每位老師都對外籍生的我非常熱情,但有時候會看到有些老師只在乎自己的權利與意見的面貌,例如這學期修一門幾乎每份講義都是英文的必修課,老師常強調台灣及台灣文化的特色及重要性,但是老師自己言行不一,講的跟實際上都不符合……系上許多老師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感覺每個老師都覺得自己講的才是對的,也最喜歡對他們的意見會同感的學生。
我在○○系讀書快滿三年了,我發現我們系上的情況和台灣的現象是一模一樣的,許多人都批判別人的意見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我覺得教育對國家非常重要,因為教育像國家的鏡子,教育環境會反映那個國家的社會。
老師們表面上說『自由』、『民主』,不過最喜歡『聽話』的學生!」
我在講解最簡單的東西最困難,包括我自己生平的案例,乃至泰戈爾的詩句,這位「老外」回應說:「我們生物最基本的東西好像是生與死,最簡單的東西果真是最困難!」
這位「外籍生」駁斥某位外國人部落客,之對於台語、台灣文化的誤解與荒謬;他對台灣「大部分的年輕人都默默地聽長輩的話、默默地接受壓力,而出現各種奇怪的社會問題」而頗不以為然(註:可能是他接觸的族群的感受,非全觀);他說:
「我發現許多台灣長輩都叫自己的小孩讀好書、做更好的工作,但有些父母並不是真正希望子女過得更好、更快樂,而是擔憂他們退休或老年的生活,寄託在小孩身上,對這些奇怪的父母來說,這叫做『孝順』。
我覺得這些人的社會運作莫名其妙,世界上還有哪些生物種,是為了上一代而自己努力而收集營養的?」
同時,他也具足「正義感與行動力」:
「雖然我是純種○○人,我從小四到小六,在○○中華學校讀書,……小時候我跟著唱○○中華學校的校歌,我完全不知道歌詞在唱什麼。不過現在21歲的我發現這首校歌的歌詞很噁心。○○中華學校現今還在唱!所以我決定這次暑假我要回國去找校長,問她要不要換校歌?因為他們的官網上明明寫著他們使用台灣的教材教科書啊!……」
我要求修課學生到我研究室選擇一本書撰寫讀書報告。這位「老外」是唯一挑選「不好看」的《台南的生態綠化》,因為他想了解台南的自然及宗教。他的閱讀報告劈頭就寫:
「雖然台南市政府天天都很用心地向外地(國)人宣傳台南,但我發現許多台南指南上寫的東西,都是新的外來文化。例如:正興街、國華街上的各種冰店、文創店及小巷子裡面亂開的咖啡廳等。這些店家的老闆,都硬要把他們的生意跟台南連結,不過實際上這些文化現象跟本來的台南完全無關……我從來沒看過台南在地人在那裡買東西……」《台南的生態綠化》。 |
然後,他先敘述看拙作《台南的生態綠化》的「整體心得」:
「我發現書裡90%以上的東西都是第一次看到的,可能我是外籍生的關係……我懷疑台灣的學生又能瞭解本書多少?不過,我認真地覺得:台灣人對台灣真的太陌生了……台灣的學生為什麼要唸中國的歷史?我覺得太奇怪了,明明就不是很有關於自己國家的知識,卻始終要去學習其他國家的歷史?我很好奇台灣人讀中國歷史有什麼幫助?……」
「……台灣的歷史真的很複雜,可能對台灣人而言,身分認同的問題比較難處理,但我相信自己的身分,並不是透過否定其他族群來處理的!而是應該先認識自己,深思自己文化的特色而做出選擇。不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國人,所以台灣人才叫做台灣人嗎?我相信絕對不是這樣的,大家應該好好面對自己,也要好好面對台灣!……」
這位「不老也不外」的外籍生很努力地「當個人」,他提出的很多想法比平均台灣人更台灣。他「糾正」我對他的國家的微細文化的誤解;他演繹我對「價值原理」的詮釋;他從被分數控制,到逐漸解脫,更強調不要被老師的意見所控制;他開始檢討表象「自由、民主」,直指台灣「多元民主自由」的大病;他吸收了我在講述的,所有知識、現象和懷疑,都值得懷疑。
去年他在修我課時,我給他不高的成績。這學期他的成績也不會是最高的等級行列,但他為自己堅持再修我的課而自我肯定。我推測,他也不會認同一些台灣人會認為我為什麼不能給他高分一些。
目前,他的格調「比」在授他課的一些老師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