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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0日 星期一

【「國」之棟樑 ──蘇國棟傳奇(2):草嶺滅村】

陳玉峯




§背景
19011030日,日本警官佐佐木英之助警部補(註:日治時代警官有三階,依序為警視、警部及警部補,其下警察有五、六階,依序為巡查部(班)長、甲種巡查(日本人)、乙種巡查(巡查補,華人等)、警手(陪同巡查者)、警丁、隘勇等,最後兩類後來合併於警手一階。),為追緝抗日志士柯鐵虎的同盟者,率領26名軍警前往草嶺、石壁地區搜索。(註:柯鐵先生於190029日病逝,以上說法尚待考證)
日警一行人到達草嶺東北方的石壁區時,在一處懸崖峭壁下,遭受抗日志士以樹藤架設巨石陣,砍斷藤繩、轟然下滾,佐佐木等26位官兵悉遭殲滅,引發日本當局震怒,誓言將草嶺「土匪」趕盡殺絕,也留下後世人許多版本的「草嶺滅村」事件。
1901年全台灣尚處於兵荒馬亂的階段,日警死者就地掩埋,而草嶺地區遭受日軍殘酷屠殺,住民流竄各地,幾乎空無一人。漫長一段時日後,才漸漸有人回到草嶺地區復村。
19321231日,全台灣最後抗日的原住民英雄拉馬達星星及塔羅姆兩家族九人,被日警處決,且193315日,日警寺澤芳一郎率領搜索隊前往伊加之蕃;17日焚毀拉馬達星星最後的房舍,全台數十年抗日義舉可謂完全終結。
1936330日,草嶺居民設置「招魂碑」,銘記佐佐木英之助(等人)殉職,也見證台灣抗日的史實?這塊碑即「羊咩寮招魂碑」。
然而,除非先查出所謂26人的姓名及日人資料,否則,目前只能確定死了一個人。

§李岳勳(1959)的「草嶺滅庄復庄的故事」
李氏著作《梅山鄉的全貌》172174頁講述其家鄉梅山瑞峯村,隔著清水溪對岸,古坑草嶺的屠殺事件。李氏敘述:
日軍為清剿藏匿在草嶺的抗日殘眾,準備進攻討伐。事前被瑞峯領導人(相當於清國及日治初期偏鄉所謂的「總理」)吳炎得知。吳炎派人前往草嶺透露訊息,「……但未知何故,只有『林家』一戶奔過溪南之田寮。日軍進攻,將全村民眾無分男女老幼或善惡,全部殺光,並放火燒盡房屋,這就是所謂『草嶺滅庄』的故事,而草嶺及石壁庄一帶住民,僅林家一戶倖免於難外,全部滅絕,情況可謂至慘。林家後來在『草嶺復庄』後搬回草嶺,現仍人丁鼎盛,事業大有進展……」。
李前輩書寫的重點在於他父親李我的遭遇,直接看到日本人槍殺「土匪」,乃至滅村後的「奇遇」。
李岳勳(1959)草嶺滅庄復庄的故事。

李我,1891年生。草嶺、石壁滅村前後,他大約1011歲吧?那時候,日軍駐紮在瑞峯村,營地設在今之瑞峯東北側的「大窯」。
現今地圖上,在瑞峯聚落東偏北方大約1,100公尺處,有座名為海角山或海鼠山(1,311公尺)的山頭,依命名的時間順序,理應正名為「大窯山」,該山即望向草嶺、石壁地區良好的展望制高點,我推測日軍駐紮該山山腰的「大窯」(屬於瑞峯村),且上來大窯山作「敵情及地形研判」,然後渡清水溪突擊草嶺。
李我家住瑞峯聚落東方約1公里處的坔埔(一樣屬於瑞峯村),坔埔北方約五百公尺處即大窯山。
瑞峯坔埔李氏百年古屋(2016.9.26)。


今之大窯山頂(海鼠山)設有架高的觀景台及涼亭(2016.9.26;瑞峯)。

李我的家境當時極為貧困,這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就天天跑到大窯的日軍營地,撿拾日軍吃剩的殘飯帶回家。
不料有天,恰好目睹日軍槍殺「土匪」而驚嚇過度,可能暈倒在地。日軍的一位隊長給他急救,還背他回到坔埔家中。
從這個真人故事來看,日軍絕非「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屠殺」吧!
然後,草嶺、石壁就被日軍屠殺、放火,夷為「平地」矣!

§草嶺毛怪
李我的「一生三驚」才剛講了一個。接下來,談他遇見草嶺毛怪的事。
草嶺被滅村數年後,李我的老爸李招文想要獲得新耕地,因而帶著少年李我越溪到草嶺,拾墾前人耕地。他們住在臨時搭建的小茅屋。
有個夏天,李招文回瑞峯坔埔取油鹽,不料當天大雨,繼之颱風來襲,清水溪暴漲,李招文無法前來草嶺。可憐少年李我,獨自守候小茅屋六天五夜,屠村後的鬼域又逢大風雨,其孤獨少年一人,情境可想而知。他餓了就以殘剩的山豬肉配雨水充饑,很快地食糧告罄。
第六天風停雨歇,他餓得慌,也想眺望溪畔,看看父親是否過溪來。他出了門,到了甘藷園,徒手挖出一條甘藷充饑。
就在李我啃得津津有味之際,察覺背後似有氣息,猛然抬頭,瞥見不人不鬼的毛怪,嚇得他連滾帶爬跑避,那怪物卻叫喊他:
「囝仔恁免驚,我是人啦!」
原來這「人」頭髮鬍鬚一樣長,蓬鬆覆蓋又髒兮兮,衣衫襤褸,腰部束著一條棕櫚鬚編成的纏帶,活像隻黑毛怪。這人認識李招文,他帶李我到他藏匿的,自搭的小屋,位於小溪邊蔓生植物掩蔽處。
毛怪名喚陳石,算是李我的祖父輩,他是日軍剿滅草嶺、石壁時,「唯一逃過銃刀」的人。他照顧李我幾天後,將少年交還給李招文。
陳石沒有列名在日警登記下的戶口,只能永遠藏匿。自此,李招文才補給他衣物油鹽。李我叫陳石為「阿石伯」。
同年冬天,阿石伯陳屍在小屋不遠處的麻竹旁;李我發現屍體時,他的肚子已被野獸咬破,此即李我「第三次大驚嚇」。李我奔告父親,李招文前來陳屍處,就地埋葬了他。
後來,草嶺漸漸復庄了,從瑞峯越溪來拾墾的李招文,就將他在草嶺的墾植地分給末弟李招勇,也就是李岳勳的叔公。李招勇就成為草嶺村李家的開基者。
李招文自己則守住瑞峯坔埔的祖業,也另外再開墾曾被草嶺潭淹沒的「溪坪仔」一帶。
經過一段長時程,草嶺再度恢復了榮景。
後來的後來,經歷「少年三驚」的李我前往草嶺,得知有位陳順景接耕了阿石伯的田地,但因家運不佳,求神問卜說是必須將阿石伯的骸骨檢收造墓,卻找不到遺骸。
李我協助陳順景找到阿石伯埋骨處,新造墳後,陳順景家果然轉為平安順遂。然而,李我要協助之初,反而被誤會冒瀆神明云云。

§國棟版草嶺「土匪」老爸
蘇國棟先生與江黨太太(2018.8.6;内湖橋頭)。

201886日,蘇國棟先生一搭上我的車,嘴巴似乎再也合不起來,他先從當局如何用人不當開罵起來,還扯到我身上來:
「生態環保怎麼不懂得用你?!用了○○○這種垃圾,國家公園怎麼可以開礦?到底他拿了多少錢?(註:○○○很會吃錢,我倒是聽聞不少人談起。)我今天要帶你去看雲林之恥,看當權如何破壞山林……喔,那個垃圾……」
我打斷他的話:「無憑無據,我們還是留點口德,還有,不要扯到我身上來,我今年要退休了……」
「嘿!你這麼年輕,姜子牙八十拜相,『實袋』力量怎麼不會找你去當總幹事……」
讀者可以瞭解我為什麼總是閃避他的「熱情」了吧!我得把他導向正題:
「國棟前輩啊,我今天上山是想看看能否查訪些關於李岳勳先生的軼事,還有,草嶺滅村的事件啦!」
意外的是,他隨口否定我的問題:
「草嶺沒有滅村啦,是走村,四處走避啦,我阿公就是啊!日本人殺不多啦,日本人只殺土匪,草嶺本來就是土匪村,草嶺人用巨石,誅殺了很多日本兵啦,在今國小上去,那邊有個招魂碑,我可以帶你去看啊!」
「我不能因為是親人我就袒護啦!像我老爸就是土匪啊;我老爸跟民國同齡,他們成群結隊,以武館為家,勤練武功,也魚肉鄉民。你知道嗎?只要哪家或路上看見漂亮的女人,他們成群圍攔,或一人看門,一個一個進去輪暴,有尪吔,敢反抗就殺,這不是土匪是什麼?!我十分厭惡我有這樣的長輩,我姨丈也是啊!要女人、要人家的老婆,不從則要殺人全家,是不是人啊!
所以日本人已經統治很久了,草嶺土匪還是很猖獗,而且,這些土匪長輩也打著反日的旗幟,日本人當然非得撲滅不可。
於是,日本人用計,佯稱設宴款待這群武館土匪,一網打盡,全面誅殺,我老爸就是被日本人殺掉的啦!……」
「日本人嚴禁草嶺人迷信拜偶像,老輩人紛紛將神尊找山洞、石隙藏起來……」
我懷疑耳朵是否秀逗,或是他記憶錯亂,怎會有人如此痛罵父親是土匪、該死?難道錄音機也會造假?他讓「草嶺滅村事件」陷入更加撲朔迷離,然而,長年進行口訪與文獻的搜閱,我對地方方誌的描述也多所保留,不敢輕易相信或不信近年來地方文史的敘述,更不喜歡為拿計畫,寫了一堆諂媚地方的佞語,但還是多多鼓舞地方更多的發聲與紀錄。
關於「土匪」說,瑞峯(里)、草嶺山區我並非頭一次聽聞,事實上直到了國府治台,這類色膽包天的惡行,我也從二七部隊隊長鍾逸人先生聽其講述過,部分錄音也錄影。
228事件及反國府軍之後,鍾先生有段時程走避梅山瑞里等地,他「見識過」人家新婚夜,「土匪」先行強姦新娘的事件。
治野史存有龐多盲點,每個受訪者都有其複雜的心識經歷,然而,無論口述或所謂史料,考驗每個查訪者,每個地區、每件案例都存在著偌大陰影的區塊啊!

鍾逸人先生接受我的訪談(2016.10.7;北斗)。


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國」之棟樑 ──蘇國棟傳奇(1)】

陳玉峯

蘇國棟先生(左)與筆者(2018.8.6;雲嶺之丘)。

§奇地怪客
三不五時我就會遇見這樣的人,各種年代的人都有,雖然表達的方式隨著時代風氣或氛圍而改變,但本質應該都一樣,也就是血液裡鋼鐵的成分超量,即便皺紋再多、步履蹣跚策杖,他還是一樣鐵血意志;他,一點兒也不需要堅持,他天生如此;他,在台灣命盤中,佔據了磐石永固的一角,就像經文所說的: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倦怠!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上一次見到他是在199910月,921大地震之後,我勘調他的故鄉草嶺。
拙作《21世紀台灣主流的土石亂流》(2002)書中對草嶺勘調(199910月)的照片。

這本書對前後兩大政權的「控訴」現今不只管用,還更迫切!


其實,草嶺這地名早已透露地體高度的變動性,華人在此地區生存的二、三百年來,地震、超級大地滑烙印在「堀坔山」及隔著清水溪對岸的「倒交山」,也就是說,從北方草嶺大崩塌滑落的地層,下衝清水溪谷,還剎不住而上衝對面山,然後土石層翻轉倒蓋而停止。史上已知,發生了五次。
如此頻繁的遞變,古人將之命名於山名。
不只如此,我從植被生態的角度,可由「草嶺」解讀由於地體變動頻繁,土壤來不及充分化育,整體而言也因反覆演替,導致局部區域停滯於五節芒等高草植群,因而形成「草嶺」地名的由來。
不只地體的高度動盪,草嶺與其對岸的梅山瑞里、瑞峯,我視為鄭氏王朝反清遺民的後代,遁入最深內山的族群,整個歷史及文化充滿極其複雜的反差,也孕育諸多傳奇人物,不管正向或負面,蘇國棟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說,草嶺山區殆為台灣地體最是猙獰善變、人文最為詭譎奇特的地理區。走進草嶺山區,較為敏銳的人,很快地,即時感受到山神地靈的躁動不安,全身毛孔頓生緊張之感。
§打死不退的宣教師
我不知何時何地認識這號人物,應該是19801990年代我在街頭運動之際。
蘇國棟前輩1936年出生,身高與我相若,體態則壯碩得多。他是哪種「阿難式佛教」的力行者: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而且近乎嚴苛。1991年他聽到我解析高山茶農每淨賺1塊錢,台灣社會就必須賠上3344塊錢之後,迄今他完全拒喝高山茶!不像我,什麼茶都喝。
1980年代認識他以來,坦白說,我「很怕」跟他談話。因為他的嗓門大,連珠砲既威力,續航力更是驚人。由於他很是欣賞我,所以我才更是想要避開他,但我衷心感佩他的精神,擇善固執、持之永恆。他是台灣環保聯盟的成員中,幾乎是唯一一位偏重在自然山林保育者,畢竟,環盟從一開創,就是著重在環境人為汙染的區塊,欠缺自然生態保育的人才,而他大概是因為一輩子居家山林草嶺,因而打從他第一次聽我演講之後,就一直對我「寄以厚望」。
而他,對政治或公共事務的熱衷,無法用「瘋狂」來形容,而是一種如同地心引力般,除非光速,否則我只能說他就是政治本身;他,力爭所有是非,是非一旦不平,他的經文唸得比任何和尚都勤快;他,現今83歲,拄著拐杖,台灣大小的主體運動每役必與。
他住在田中的榮民之家(榮譽國民之家),因為1958823日至105日期間,歷史上著名的國共大戰金門的「823砲戰」,他就是駐軍之一。他說:「砲戰死不了,後來又延役了4個月才退伍,領了一張榮民證」,因而有資格住進種種條件優渥的榮家。
他是徹底草根人物中,我所知道的,正氣十足因而不受人歡迎,卻又敏感纖細入秋毫,而若依世俗、時尚,他大概可被歸類於「一事無成的無名英雄」吧?然而,他正是我心目中,台灣價值的典範之一,「無功用行」而毫無所得的奇人。
田中榮民之家大門口的馬路(201886日)。

§雲嶺之丘、雲林之恥?
20187月,他打了好幾通電話,一直催促我務必上一趟草嶺上方,雲林古坑與南投交界的番子田山稜頂(1,630公尺),一處一邊是廣大茶園、一邊是伐除林木,2018年剛剛破壞山林搞創出來的「新景點」,他把它叫做「雲林之恥」;他的朋友以台語唸成「伊娘起丘」;官方或大小政客卻自詡為縣政大賣點,而國棟先生無論如何,非得逼我一探究竟不可。
我瞭解為什麼他非要我到現場的內在緣由。
他一生在故鄉山林地的閱歷,具足自然運作的體悟,他清楚罕有人瞭解,更不用說絕大多數的人只想從這片土地榨盡最後一滴血水。他很孤獨,但他不信「真理」喚不回,他相信我可以見證他心目中的理念與是非。事實上,從某個角度說來,的確如此,然而他似乎不甚清楚,我遠比他能想像的還要孤獨,這方面可能得要他駕返瑤池之後才會明白!
於是,201886日,我驅車先到彰化八卦山麓的田中榮家接他,我們一齊跑了一趟他的原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