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側寫時代背景
我隨著楊的敘述,飄盪到夢境深處。我以棉線端綁起一團蚯蚓,懸掛在竹枝上,沿著田埂或溝水邊,上下迅速抖動,不一會兒,沉甸甸的青蛙就死咬著蚯蚓團上釣。隔壁三舅媽三不五時就會從鎮郊田畦,摸來一大袋田螺配著九層塔下湯,或炒薑絲田螺,不過,下鍋前總得將每個螺殼尖剪掉,要吃前將螺肉蓋拔掉,湊上嘴巴猛然一吸,螺肉即滑入口中;若吸力太小而不成功,便得反向由螺尖回吸一下,以便第二次吸取螺肉入口。印象深刻的是,螺肉中常混合小螺卵(殼),得細嚼吞入肚。記得北港溪或大圳溝,偶而還摸得到大河蚌,但至1970年代末,似乎已絕跡,只在媽祖遶境的遊行熱鬧行列中,蚌殼女展開蚌殼的影像中,才帶出記憶。
如同楊的回憶,我們有些兒時的場景彷彿鏡面相映,分不出彼此。小時候,我最愛跑去隔壁與顏家兄弟玩。「扇牌仔」是指玩馬糞紙做成的稍厚圓形紙牌的遊戲,紙牌一面浮貼著包括四郎、真平、真假鐵面等的粗劣彩色圖案,圓周皆切成細小半圓緣。玩牌時,參賽者各出等量張牌,合成一疊,並指定一張目標牌,然後依序每人拿起自己的母牌,往那堆疊牌拍打,看最後誰將那張目標牌拍打出離者,全數的紙牌即歸屬他。我總是贏得一大把回家。還有玩彈珠、橡皮筋……,然而,最吸引我的是顏家大哥、二哥、三哥們擁有一把空氣槍,只在難得的時機,他們才肯讓我打一、二發小鉛彈,過過乾癮,其他時候,充其量我只能玩自製的彈弓,不過記憶中,這輩子從未打中半隻鳥。
顏家後院空地邊有兩株老龍眼樹,其中一株基幹斜倚牆角,最易攀爬。上樹即可看到我家後院的雞棚,我也常從後院翻爬上這株樹。這株龍眼樹是我仰望蒼穹、遠離窄隘巷弄的太空梭。相較於楊優渥的成長雙重環境,我的童年渴望逃離北港灰茫茫的秋冬陰天,以及許多帶點憂鬱的氛圍。我看過形形色色的乞丐,母親也常喚我送食物去給屋後斜側,一條幾乎不見天日的泥濘巷徑,窄窄只可容身的低矮破屋內,一對窮斃了的夫妻,以及一堆蜷縮在屋角偎寒的小孩。男主人眼盲,身軀臃腫;女主人小兒麻痺,瘸了一隻腳,走起路來,吃力地扭動著三屈式。男主人拄著拐杖,一步三點地,問人抓龍否?那時代的窮鄉僻壤,沒聽說什麼「社會福利」的名詞。
我家街尾有戶人家,有個二八啞巴姑娘,經常被其父打得遍體鱗傷,特別是挺著大肚子的那一次。我從不知她犯了什麼過錯,只看見她爆瘦的身軀,以及凸出的大魚眼。寒冬的深夜。偶而傳來她呀呀唔唔的哀嚎聲,然後被「燒—肉粽」另一波聲浪所掩沒。後來,她瘋掉了,再後來不知所終。
家門口右對面的大宅院,住有一位黝黑精瘦的中年單身男,聽說是個「𨑨迌人」,滿嘴檳榔汁,但他對我很和善,經常講江湖故事給我聽,我超過半數的零用錢提供他買香煙與檳榔。大宅院也租住一對油漆工,女的喚作「油漆英」,為人豪爽嗓門大,不時往我家跑。印象中最深刻的她,中午剛生下個娃娃,下午就臉色蒼白地提著油漆桶去上工。她也咀嚼著檳榔,她說檳榔是個好東西,天冷時可禦寒。母親偶而會送她一些舊衣裳。我有個姑姑,先生在太平洋戰爭中蒸發,她茹苦含辛養了兩個在台北流浪的兒子,女兒貞子嫁給在那卡西演奏手風琴的男人。母親得按月從父親微薄的薪水袋,抽出二成賬濟她,因而母親不得不想盡辦法替人做裁縫、開柑仔店貼補家用。
我國小二年級的春節,曾經拿著壓歲錢出去找乞丐,也才得知原來乞丐也有放假日,整個鎮內找不到平常隨處可見的掌心向天人。
由於右鄰顏家大前院設有兩個豬稠,「阿波舅」養的母豬每年都得配種,因而「牽豬哥吔」偶而會走過家門口。我不記得「牽豬哥吔」的容貌,但他的背影清晰。他戴著斗笠,藍暗綠的格子衫,一條半截的唐衫褲,打赤腳。左手抓著繩繫豬哥的一端,右手握著竹枝條;渾圓肥嘟嘟的豬哥走前方,他們的步伐穩重而緩緩。最誇張的是豬哥的屁股後下方,那兩粒圓滾滾的大睪丸,隨著後腳交替而秩序地擠動。夕陽下,他們的背影拖得斜斜長長,他們的故鄉在陌生的遠方。
母豬生產一段時日後,阿波舅就會擇日閹小公豬,阿波舅告訴我,閹掉小蛋蛋的公豬仔才會笨笨地長肥大,賣得好價錢。閹豬仔得挑吉日,當天消息總是不逕而走,左鄰右舍、前街後巷的小孩都前來圍聚觀看。但見阿波舅蹲踞,小豬側躺在地,自願的年長小孩當助手,抓豬仔前腳並按住頭部,阿波舅一腳踩壓一隻豬後腳,手背撐開另隻豬腳,左手翻擠豬睪丸,右手剃刀俐落地從中切開薄皮,分別割下2顆小蛋蛋,丟進旁側臉盆內。白淨淨腎形蛋蛋像是柔軟玉。然後迅速地以火油塗抹在傷口,接著即將豬仔放回豬圈內,換抓另隻豬仔。整個過程中血跡稀少,不一會兒臉盆即裝滿蛋蛋。
特定的節祭日,我也看見阿波舅在拜「豬稠公」,也就是祭祀保佑繁殖豬隻的守護精靈,不過祭品只簡陋一、二樣。阿波舅很和藹、慈祥。
阿波舅有兩個太太,大太太瘦弱,髮絲白白,經常目光精射但遲滯,口中細細嗦嗦不知唸些什麼字。她同唯一的女兒阿春住一室。阿春亭亭玉立,臉蛋姣美而文靜,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狀,但眉頭恆深鎖。她高中畢業不久後,到菜堂落髮出家。偶而會回來探視母親。
許許多多破碎影像的片斷灑落、明滅在我的記憶中,當楊很陽光、喜樂地敘述著童年趣事,我也看見老家不時換台的苦命連續劇,而我只是個不相干的觀眾或過客。60年了,很少很少想起、講起故鄉軼事,只曾將特定事件,貫串在我日後對台灣土地倫理的瞭解與詮釋之中。而最常引為代表性的故事之一,是我在1962年某天下午,於北港溪畔,目睹6、7隻老鼠並排背對著溪水,長長尾巴甩入水中且瞬間揚起,還濺出些許水珠。是的,不用懷疑,老鼠集體在釣魚。當一條扁瘦的魚兒被拋空向岸後,老鼠群倏地圍啃魚隻。我以此故事,側面說明北港或鄉間的貧窮現象,連老鼠都「窮」到得自食其力,尾釣溪魚,而北港溪魚也餓昏頭,誤把鼠尾當佳餚!
老家左斜弄的老阿桑今近百歲,守寡66年矣!但現代的貞節牌坊改由外勞服侍,我過往渴望逃離的場域却變得如此親切,如夢似幻也罷,究竟是鐵般的事實。曾經,也是唯一一次,心淳及傳道法師力邀我去探望印順法師,我第一眼望見他,直覺上就是故鄉那株老龍眼樹。如今,人、樹俱已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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