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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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兒時
訪談淑蓮女士兩次的過程中,坦白說,我一直有著隔靴搔癢的感覺,一來淑蓮女士的語言樸素無華;二來她離開台灣將近40年,雖然她也算是常回故鄉,畢竟生活語言很大的一部分已是美國文化;三則我們原本陌生,我必須藉助若干共同記憶的橋樑,才能喚起直覺的活化,走入時空隧道,開展與亡靈的對話。人的記憶絕非只是「感覺經驗的快照」,否則一張張的照片或幻燈片就可播放成電影。
直到淑蓮女士談到「得姆啊」看歌仔戲的情節,我總算進入感覺的卡筍,啟動早已不是我的「我」。我想起我的阿嬤,無疑的,也是另一個「得姆啊」,不同的是我阿嬤是羅漢,「得姆啊」是菩薩。我也陪伴阿嬤看歌仔戲,我可沒注意到阿嬤有沒睡著,但從舊劇團到新劇團,倒是有幾幕場景,迄今依然鮮活生動。
其中,有齣《羅通掃北》的高潮戲,主角羅通大戰番將,不幸被敵人的戈戟戮破肚子,大半大小腸流露在外而鮮血淋漓。神勇的羅通將腸子當繩索,自行綁繫在腰間,奮勇再戰,終而打敗敵人。主演羅通的戲仔,大概是拿一團豬腸子灌了氣,再染以濕漉漉的紅色顏料,反正就是血腥逼人。那一幕幕舞台上的舞槍繞圈,予我幼小心靈無限的震撼。
另齣類似《花田錯》倒也忘了劇名,有幕抽象戲叫人印象深刻。男女主角唱完兩情相悅的對口曲,作勢進洞房之後,舞台上空無一人,但鑼鼓喧天,而一個打雜人員攜來兩雙一公一母的繡花靴,擺在兩扇門簾之前,然後也不見人影,任憑快節奏的鑼鼓高潮迭起足足有三分鐘。阿嬤跟我說:他倆人進後台喝茶去了。然而,所有觀眾的目光都盯在那兩雙靴子之上,沒人起身尿尿或有明顯動作,充其量依稀聽見乾嚥口水的聲音!
戲癡的阿嬤其實是我外祖母,我的祖父母早在我出生前俱已往生。因我爸相當於入贅我媽家,但名份上我們子女依然從父姓,只不過生活上多以我媽這邊為重心,因而外祖母晚年病痛到往生,都是我媽在照顧。外祖母叫吳鑾。外祖父姓許,人很老實,也是入贅吳家,但婚後不及5年即病逝,留下我媽及我舅父許東海兩個遺腹子,而家徒四壁。因此,我媽從母姓,身分證上的本名叫吳味,舅舅却保有父系社會的傳承,從父姓許。
可憐的外祖母無依無靠,年輕就守寡而獨自撫養子女。她從小纏腳,丈夫過世後為了生計,拆掉纏腳布去北港糖廠當農務工,一天薪資只有1角8分錢。她的小腳重新適應挑重擔,一開始皮綻肉開,重覆從小纏綁小腳的痛楚與潰爛,好不容易才結痂癒合。可以想像那段一步一劇痛的苦工時期。小腳剛適應大步走路,就逕自賦予體能大挑戰,為了更高工資她去充當建築小工,也就是人家建磚屋,她負責以扁擔,肩挑吸滿飽和水的磚塊,給土水師縛砌磚牆,一擔數十或百來斤。她約莫150公分身高的瘦小體軀,風雨無阻地扛下重擔,擔任苦力的時程超過半個日治時代。
而吳鑾要上工,4歲大的兒子就交由7歲大的女兒照顧。不只照顧弟弟,我媽在7、8歲時,就得跟著阿嬤去台糖小火車鐵軌邊,沿鐵道撿拾火車頭掉落下的煤炭及甘蔗渣,回家當炭火燒,也得煮飯(甘藷簽)給弟弟及自己吃。
由於阿嬤上工不穩定,沒苦力工作時,儘可能去幫別人家燒飯、洗衣,一切逢機。當無工可做時,她就製作杏仁茶、蛋糕、碗糕、煎餅等等沿街叫賣。我舅父9歲才唸小學一年級,我媽為了幫忙家計,沒得書唸,從12歲就開始幫傭,而遭台灣人僱主的虐待。13歲換去日本人家當童工,負責一家六口的煮飯、洗衣,以及所有家務工作。之後,更替多位僱主,直到228事件那年,27歲結婚為止。
我舉阿嬤及媽媽為例,只為說明1910~1940年代,台灣常民的窮困概況,用以補充「得姆啊」相似環境或境遇的背景。
而我的阿嬤,在長年肩挑重擔的過度勞動下,脊椎斜裂而插入腎臟却渾然不知,病痛時只靠媽祖廟的藥籤,向中藥行購得草藥熬煮。直到晚年,整副腎臟潰爛而逝世。我永遠記得她臨終前一、二個月,每夜哀號的慘況,還有,我媽每次拿著尿斗往廁所倒時,我看見一片血水中,爛掉的腎臟碎屑夾雜其中。
當淑蓮女士在敘述她阿嬤的潔淨形象,以及嶙峋骨氣之際,我也想起我那阿嬤一身右袵唐衫雪白畢挺,搭配著黑色唐裙的端莊典雅,加上永遠伏貼油亮的黑髮(苦茶油梳染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威儀,她們,分明是日治50年塑造出來的常民風範啊!我阿嬤徹徹底底是個不識字的苦力。
我阿嬤講起話來唱作俱佳,罵起人來五言、七字連貫押韻。記憶依稀中,台語的高尚、深邃、俏皮、智慧、如歌似劇……,怎會淪落到今天什麼台語新聞的支離破碎、五音不全、蹩腳拗口、荒腔走板,還硬將北京話「直譯」為北京台語!國府超過半個世紀的撲滅台語,其傷害台灣文化的惡劣程度,千萬倍於228的大屠殺!悲慘的是,我自己的母語能力也殘缺不全、大半失落,真是情何以堪啊!尤有甚者,外來強權透過體制,不斷毒化台灣文化,徹底醜化台人「沒水準」,塑造時至於今,台灣人連認同的污名都渾然不能自覺!日前,統媒還在炒作台語的「哭爸、哭母」是粗話,真令人血脈賁張。台灣人都學會了「他媽個屄」,為什麼不能說「幹伊娘」?母語無罪,差別只在使用的場合與前後貫串的情境如何啊!誰人不知禮儀、高雅、高貴、高尚、口德等等,總不能以此為藉口,持續消滅台語吧!當然,這是題外話。
兒時,阿嬤幫我洗澡,鋁錫合金做的大臉盆,頻頻與阿嬤的手鐲相碰撞,那音聲雖遙遠但親切,彌補我那「童年期遺忘」的若干環節。
如果台灣人可以將現今60歲上下者的祖父母一代的行誼輯錄,差可代表清末、日治時代台灣人的形象與風格;而其父母一代,則代表日治時代台灣人的水準;我們這一代即反映台灣文化被污名化的過程與結局;我們的子女代,則是殘缺台灣文化,國府腐化、污蔑中,接軌世界的新世代。這只是以個人生活經驗歸納的概況,事實上,所謂的世代乃連續波動,不能單挑特定少數時段的人強作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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