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日治時代阿里山林場主任伊藤猛,先前住在現今阿里山工作站對面的宿舍,且宿舍旁則闢為網球場。當年他手植一株來自日本的黑松,是否聊藉以慰思鄉不忘本之情,則筆者不敢確定。他的女兒就在該地出生,在那兒成長,呼吸的是台灣霧林帶芬芳潤濕的大氣,喝飲的是阿里山甜美的山泉,果腹的當然是這片土地的孕育。
終戰後伊藤女兒夥同絕大多數的日本人讉返東灜,時年十餘歲,毫無疑問,她是具備阿里山永久記憶的「日本人」。回日後,她是如何「思鄉」筆者無從想像。月前,她在病榻彌留之際,家人問有何最終願望,她說願飲一瓢阿里山水,家人為難中她悄然過世。遵照她的遺囑,伊藤之孫帶著她的骨灰來到阿里山,辛苦找尋之後,如她囑咐,深埋骨灰於黑松樹下,同時,帶回一瓶阿里山泉水,灑在日本的墳碑上。
我聆聽阿里山親人講述不久前發生的小故事,我不知道這位平凡的「日本人」是不是就是典範型的「台灣人」,只知此段平凡的敘述,好像含著太多在台「中國人」或「台灣人」所難以解的情愫,卻又那麼自然平淡,沒有理論,欠缺喧嘩,無人強調,乏人在意,一切只像野地花開花謝、葉出葉落。
事實上阿里山慈雲寺旁荒煙蔓草間,聳天的檜木樹下,安息著許多日本人的遺骸,無論有碑無墓,近年來多所遺族、親人前來搜尋、祭拜,但鮮少有人要將之運回。世界各國國藉法大抵依出生地為依歸,只有台灣人的一些族群荒腔走板的演出,自始自終拒絕認同台灣,到底爭的是「春秋大義」這是「政治利益」令人目不暇給,這些「外國人」犯上了「干預內政」的惡行,卻不要臉的咒罵某些台灣人「包庇」日本人,兩相對照,「日本人」與台灣人的「外國人」,令我思考的倒不是誰是台灣的人渣問題,而是什麼樣的統治文化塑造何等價值觀?為何所謂三、四百年在台華人仍然孕育不出土地情操?而現階段文化的走向,卻存有諸多挖死人骨頭、找族譜、追中國根的「文化復興運動」,假想台灣再度被「統」走了,難以想像這批人會不會反過來溯台灣的源、找台灣的根?!
生物學的知識早已告訴我們,人類幾乎都是「雜種」,封建遺毒、氏族觀念更是愚蠢至極,這一代台灣人何時才能稍稍體悟「生物地域主義」,也就是以土地為依歸,以認同為價值的根本?!
行筆至此,忽聞媒體報導日治時代第七任總督明石元二郎的木棺出土,其孫元紹仍尊重祖父遺願,永遠埋骨台灣而另覓地安葬,令我感嘆萬千,此一軍國政權汶化,上至總督、下至平民,皆擁有如許的土地倫理與認同情操,而在台華人異類卻排斥台灣無所不用其極!我復想起,三、四百年來多少西方傳教士如馬偕博士,何嘗不是以同樣的情懷從一而終,死心塌地貢獻於此、安魂於此!!骯髒的政治偏見,可否遠離這些聖潔的靈魂?!又為何老是有一票人,以狹隘的民族主義厲魂,故意用政治圖騰來污染純粹的土地認同情操,卻耍嘴皮說是對不起「抗日義士」,如是顧左右言他的託辭,根本關鍵是,三、四百年都是「外來」的今之在台任何人,肯不肯承認我們是不是土地的兒女,屬不屬於這裡而根連相生的認同這裡罷了!
~原載於《台灣日報》1997.9.3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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