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三、佛教傳進中國之前,古中國文化中觀音的內涵或背景
觀音既是一種普世人性,則佛教傳進中國之前,中國古文化中自有觀音的近似概念,或宗教上相當的背景。然而,農業文化與遊牧文化的神話構成自是不同,就中國古神話如《山海經》找出的「西王母」,似乎僅有性別莫辨相似,而戰國時代《穆天子傳》的「王母」、《漢武帝內傳》的「王母」、《列仙全傳》的「西王母」、黃帝大戰蚩尤時代的西王母(《歷世真仙體道通鑑》)等等,乃至後世道教諸多神話故事 (趙弘雅,2010) ,中國實無阿須雲的觀音原型內涵,而是在哲學、抽象概念上,特別是屬靈的宗教意味上,才有豐富的觀音性質。
當梵語Avalokiteśvara傳入中國之初,佛典中可找到的音譯如「阿縛盧枳低濕伐羅」等至少有7種;而當此字眼可以意譯時,代表此外來語的觀念或象徵意義,已經在新殖民地找到同屬性或同類者,或說,新殖民地的文化已經產生同等或相當的內涵。
因此,以下列出一些Avalokiteśvara的意譯:
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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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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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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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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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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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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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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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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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具光明定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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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中平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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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2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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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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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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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詰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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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黃武二年到建興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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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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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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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僧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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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伽長者所問經》
《無量壽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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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嘉平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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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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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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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法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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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法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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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太康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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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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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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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羅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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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光般若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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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元康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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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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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世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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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流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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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華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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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魏正始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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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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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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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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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般若波羅密多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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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龍朔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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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觀音初傳進中國就是「觀音」了;觀音並非觀世音的簡寫。「觀」並非五官視覺的「看」,而是可以包括視覺的任一面向的「觀察」,更且,「音」不是「聲」,因此,「觀者」絕非以眼睛、視覺去觀看聽覺的聲音!使用這樣的字眼是擺明讓一般理性、知性碰壁。
所謂「觀音」乃是要超越一般知覺、理性認知範疇,進入到超自然、屬靈的宗教世界,去締聽、察覺人人本具的心音、心靈之音。所謂「音」,可由多面向詮釋。
《中庸》敘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小段文字依現代人理性認知來說,幾乎是無解或不通的,因為它是宗教性的,這裏所謂的「中和」,相當於老子所說的「道德」,「中」與「道」都不是物質、現象界的東西,它們表達、表現出來的,叫做「和」與「德」的某些狀態。基本上,「觀音」要觀的就是「中」、「道」或「心音」之類的某種本體。可惜的是儒家走向了現世、現實主義,或實學、用世的學問去了,而不願探究現象界的背後。
先從文字上來感受「觀音」的弦外之音。「音」顯然是「中」、「道」、「靈」的某種狀態,一旦發出來,可以成為「聲」,但它能表現的,遠多於「聲」,且當「聲」波撲到物質等而反射回來叫做「響」;又,光學上的光碰到某些物體,則留下其痕跡叫做「影」或「像」。於是,「心音」不只會發出「聲」波而產生迴「響」,也能發出「光」波而造成「影像」,從而合起來叫做造成「影響」。也就是說,「影響」這詞已經包涵多種感官能識、能合成轉化的某種、某堆效應。觀音至少包括視覺、聽覺、物質、抽象等等綜合性的察覺作用,目的在於喚起人們跨越感官、知覺的囿限,試圖直覺直逼心靈體的狀況。因此,「音」並非五官、六感的單獨作用,更非這些感官所能觸及的。我們的感官、理性思考所能觸及的,只不過是「心音」所能表現的作用而已。
試看西元16年《列子》一書及其劉向的序文。
《列子》的「湯問篇」:「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鉤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鉤,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扣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乃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迴,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 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接下來的兩段即餘音「繞樑三日」、「伯牙與鍾子期的知音」典故所從出。
《列子》描寫的,已經不是琴聲、歌聲或伯牙的崩山之聲,而是進入「內得於心」的某些東西。因為現實中、常識世界裏是不可能有這些「超自然」的現象或能力,相當於佛教的「神通」之類的「神話」。鄭師文「得之於心」後的彈琴,竟然可以顛倒四季,顛覆常態,如同《老子》的「天地相合,以降甘霖」(等於《列子》的「內得於心」),都是宗教語言,也就是「超自然力」、「神秘經驗」的見證。
而「觀音」的意譯就是直接要表達這樣的宗教語言。這樣的語言在佛教正是「佛以一音演說法」;基督宗教是謂「福音」。不幸的是,我們幾乎所有教育、被教育的內容都只環繞在「意」與「識」的層面打轉,而不是去開發、感受我們的心或靈,因為「心」是個抽象、無形、摸不著邊際的某種不是東西的東西,却是靈之所在。一般而言,我們甚難認識自己的心的構造、心的調整或控制,而觀音的精義,正是要向內觀見終極的靈界之音;觀見我們或任何生命、一切所來自;觀見梵我本合一;觀見阿拉的真理;觀見道德原理或中和原鄉。
中國文字的「音」根本就是宗教、信仰語言。與「音」有關的字也很有意思。例如「竟」字,靜態的「人」若採動態即「ㄦ」;「音」經由人的動作或動態就成「竟」。所以二祖慧可向達摩求助「安心」,達摩要他「把心拿來幫你安」,然後說出:「我與汝安心竟」!使用的正是「竟」字。也就是說,靈界或「音」被人的心敏銳或靈現地接受到了,且透過那個人的個性或特性,發生創造活動的狀態是謂「竟」。
「竟」字延伸出「境」、「鏡」。「境界」原指神明的勢力範圍,「鏡」則強調心象的反照體。又,音是靈性抽象界;意則指天,是謂天意;識則對應地,或現實現象界。「意與識」對應「天與地」,也就是我們生存的「環境」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正是我們「意、識」的心象的反照體,有如鏡子一般,反射出我們的心象。所以「大圓鏡智」指的是洞悉「音」的「竟」(覺悟的人),將「環境」視為整體、立體的心象的反射鏡,如此智慧是謂「大圓鏡智」。其先決條件當然是已經「觀音」矣!
如此敘述恐怕讓今人摸不著邊際,簡單地說,所有宗教教育、教化的唯一目的,在於開啟接收來自靈界(內心)的「音」,也就是「觀音」。而在大乘佛教般若系統的終極目的正是觀音(大乘佛教除了佛陀之外的最高理想人格為菩薩)。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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