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5日 星期三

【夏至之後(2)】

 陳玉峯

 

 

擠牙膏似的,我境愈閒,則一生學、思、聞、意象、影像之類的內容,會自動湧出而反芻,很像是出清囤積物,有深刻內涵或道理者留下、深化或提煉更進一層次的思維,太多只是界面知識、膚淺現象或記述者、隨時代變換名相的空泛術語……等,則拋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上半句太膚淺,不用了;下半句的「殆」字,就我而言,比較是「怠」之意,特別是上了年歲之後,會加速腦細胞的死亡,精神力因怠惰而潰散。這些,跟清除二元分別識不同,免除二元分別意識只是不被分別意識綁架、束縛,一樣明察秋毫、清清楚楚,而不生煩惱、無得無失、悠然自由自在,可依種種層次,濟渡適合被引渡的因緣而無引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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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大二唸到化學熱力學的「焓」與「熵」嚇出一身冷汗,當下洞燭生命的「原罪」,違反宇宙終極性定律,活著就必須永遠戰鬥、奮鬥,否則就是死亡,這是生命的本質之一。

邏輯實證論開山祖師維根斯坦讓我了然,除了自然科學語言存有真假值之外,人類所有語言都是重疊性的程度而已,沒啥「真或假」的絕對性,或所謂多變的自由心證,從此,我對無謂的「爭吵」索然無味,對所謂的「真理」也自行區分為自然科學、數學邏輯在特定範圍內的相對客觀真理;人文祈使句或希望式的「真理」;宗教式虔信型的「真理」,以及禪悟型的真理。後三者,當然是唯人式的心相,但是,客觀真理是否為絕對真理、何謂真理?人心為何嚮往真理?客觀、主觀不也得靠人心人智的認知,既認知就沒有絕對性。

 

 

唯心、唯物、唯理論鬥了幾個世紀又世紀,科學理性的盡頭搬出了整體論(Holism),但是整體論看似沒啥路用,又沉寂了數十年,直到量子科技看見一道曙光,旋又掉入了唯用主義的窠臼,丟給人類更加極不確定性的未來。

另一方面,我從生命科學、生物學、生態學的基本原理之一,生命組織系統的「衍出性特徵」,「找到」生命的意識、性靈、靈魂等的物質基礎,而靈性等卻是澈底純抽象,它是1+1>2,大出來的部分,又是整體,沒這個「東西」就不是生命。

 

 

十八年來,我開始探索台灣禪,乃至禪的本質、佛教經典思想史,此階段我老早已對唯心、唯物、唯理、常識性或第六識暨之下的東西差不多免疫了,乃至寫了不少台灣禪的東西,然後,我根本不用再說起什麼禪不禪,對一大堆禪言禪語都遺忘。台灣夏季的蟬鳴一向叫知了。而台灣人的認識論正是「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

我了然觀音法理的內、外在機制,那兒,無所謂超不超越什麼,沒有有或無,沒有言語符號,沒有自由、自在、自如,當然沒有解決什麼問題,沒有因為所以,只是這樣或那樣。

 

 

再則,我一開始投入自然生界調查,立馬發現人們(專家學者)的概念遊戲。自然界無善非惡,無窮的可能性締造每分秒可能性的無窮,卻是生生死死萬花筒的鏡像無限的變異、傳遞,組合成時空生界萬象的變遷,傾向或趨勢等,一樣不可思議地幻變,說出任何一類原則、秩序、規律、原理,所有說出的立馬死亡、殘破。只有人的思維鈣化或自以為是的詮釋時,才會有虛幻的一堆什麼理論、知識、教科書。我在山林中,直是時空、生命、無窮個體及其精靈變遷的銀河遨遊。

 

 

就以從小到老,台灣禪風薰習下,淳厚、素樸、處處為人設想、三輪體空的行善無善,我一輩子浸淫在何其溫暖的台灣民風,而且,我的際遇可以說佔盡世間之美好,我没有任何一絲絲不滿足,一切已具足,我的感恩既透明、澄明到沒有一絲雜質。

然而,這些林林總總人生的百態萬象,都不是我在探索的終極內涵,我只是澈底照見只要是生命,就沒有任何終極性的意義,以及意義的意義(i.e意義的本質)。

從生物性、本能到抽象的意識本體;從物化世界的定律,到生命的衍出性特徵;從理性認知到禪境無分別意識的意識主體;從一切人文化成到擺脫人心的一切自囚的解放,我只是在全光譜中,彷彿回到童騃的天問。我不是在求一個答案,已然沒有無窮的循環論證,我的心智歷歷分明,沒有世俗所有的因果,而只剩無垠的悲憫。

 

 

親愛的友人們,原諒我不算是婉拒誰人,我只是在人類文化的軌跡中漂浮,哲學常常只是人學中的,系統化的執迷或虔信;科學原本的謙沖走向了唯物、唯識;宗教則不提也罷;文學、藝術之類的東西我更不想提及,我過度敏銳地看透,只剩下童貞的無意識。我選擇獨處。凡是只在七情六慾中打轉的,只會在得失煩惱中打滾,而我深層的哀傷或淡漠,是從童年到死亡、死亡後,像宇宙吶喊生命的緣起與究竟的原力。

絶大多數人總是處在外界給予自己的刺激及反應,無暇顧及自己在時空、生界、宇宙中的哪裡,遑論屬靈的天問。我一生對自己靈性感受、體悟的蛻變,讓我回到童騃與無盡的死後,沒有「乘願再來」的現世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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