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簡介-2/4

陳玉峯

   如同前述,原民都以特定膜拜的形式或儀式來敬拜男女的性,特別是對婦女與土地,視同豐盛的情愛與生產,連帶的,一些動物如乳牛、蛇也被膜拜,其被視為具有高度生殖神力的象徵。蛇在伊甸園的神話中,毫無疑問地,即男性生殖器崇拜的象徵,也表示性慾是一切邪惡的來源,却也是種族圖存的基本機制。而性的覺醒即是善與惡的智識之發端。
原民倫理最大的使命,頻常是對性的規範。然而,從崇拜性力、生殖、生產而來的(母系社會),到倫理強力規範性行為之過程,貞操觀念是相當晚近才發展出來的,是發展到父系社會財產制度才形成的偏見中之偏見。
附帶說明,賣淫現象或色情行業並非「古老的行業」,相對的,它是相當「年輕」的行業,也就是父系社會中,男性霸權視妻子是其財產、所有,由其權威的延伸,才產生「貞操」觀。原始人類的少女不怕失去貞操,只害怕不能生育。法國小說家Amatole France1844-1924)說:「倫理是一個社會中,所有偏見的總和」,而非洲的倫理殆與衣服的多少成反比。
人類從靈長目演化而出,且隨地球大氣候變遷,由非洲向全球各地遷徙、適應、分化,形成各不同亞種,從而漫長地歷經舊石器、新石器時代,且從完全受到自然環境的制約,乃至形成文明、文化的累進過程中,人從純自然,走到神格化的自然觀以降,第三階段便進入顯著改造自然的時代,也就是各種農業文化、畜牧或游牧文化、商業文化之締造各地區的文明時期,包括現今全球各大宗教的形成,我將之稱為「文化的自然觀」階段,從而漸次建構、完成本文一開始所謂的東、西文化大相逕庭的唯心與唯物觀之分道揚鑣。
西方主流可以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降的、唯物科學、工技理性的系統為核心;東方則以南亞印度及中國兩股唯心文化為代表。而我所謂「文化的自然觀」時期的發軔,在西方大致上是由泰利斯(西元前640~546年)、德謨克利特(西元前約460~370年),以迄亞里斯多德(西元前384~322年)時代所開創,且經培根(西元1561~1626年)的歸納法、實驗或實證主義而底定,終至20世紀邏輯實證論而大成。
泰利斯是個商人,他相信事物是怎樣就是怎樣,「從不去想他應該是怎樣」的實事求是的人,他不像當時絕大多數的希臘人,凡是遇到自然界讓人驚訝的現象,就忙著按照自己的樣子想像、創造一堆神明、神話來解說。他勇於將所有的自然現象都看成在他之外,有種永恆規律或永恆意志在表現出種種現象。他仔細觀察天體運行,並成功地預測了西元前525528日的日食,當時,波斯人與利迪亞人正在慘烈地嘶殺,兩軍因為日食而停戰。泰利斯還有個趣聞留下來,有次,他以自製的天體望遠鏡,專心觀察天象而不斷後退,結果掉到水溝裏去。旁邊的女奴笑他:「連地上的水溝都看不見,還想看那麼遙遠的東西」!無論如何,他永遠是個偉大的天文學家。
泰利斯很清楚,沒有兩軍殺伐而只是兩隻狗打架,日食照常會發生。他首創以自然的作用去解釋宇宙、自然的複雜現象,包括一切神祕的事物,而非神在指使;在物理學方面,他希望探求各個特殊事物、事件的自然原因;在哲學上,他期待找出對宇宙的自然解釋。他及他的學生們所開創出來的思潮,被後人稱之為「愛奧尼亞學派」,他也被尊稱為「哲學之父」。
他帶領出人類文化史上,思考藉由感官外尋,釐析出自我想像之外的客觀探討,他正是唯物科學的始祖。而到了亞里斯多德,則差不多囊括了現今所謂自然科學的大多數科門,即令該時代的內容以今之眼光看來,許多部分實在很幼稚。
西方這套思想或自然觀,當然是人類追尋真理的一大系統,更是現今稱霸世界的科技理性的主流派。美國哈佛大學的校訓標榜著:「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斯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其校徽為VERITAS,也就是拉丁文的「真理」。
20多年前筆者在思考何謂人類所謂的真理時,將之分為幾類:上述的數理邏輯的真理(包括物、化一切定律等自然科學的真理);宗教信仰上的真理;普遍人性、情感、祈使句型的真理;非現今認知、智能上得以陳述的真理或其他。
這套唯物主義的思潮,後來却與猶太教內部改革運動的一派「相結合」,錯綜複雜地衝突與妥協,蔚為現今橫掃全球的基督宗教文明,房龍(H.W.VanLoon1882~1944年)的名著《寬容(Tolerance)》,戲劇化地敘述了基督宗教發展史。
羅馬人征服了歐、亞、非洲大部分的文明與半文明的世界,基督教的興起却征服了羅馬帝國。羅馬帝國「並沒有」處死耶穌,是基督信仰的母體法利賽人藉刀殺人,將耶穌送上十字架。西元64年羅馬皇帝尼祿燒毀羅馬的貧民窟,得到耶穌真傳之一的使徒保羅,似乎也在這場歷史大火中消失,但這場大火却燒出基督宗教走上世界的大舞台。耶穌殉道約百年後,信徒們收集耶穌的一些短傳、使徒的信件原稿,合成《新約》,且在羅馬帝國衰敗的過程中,基督徒漸次掌控政治。可以說,羅馬帝國為基督教舖好世界化的康莊大道,基督徒却消滅了羅馬諸神。
反正,唯物科技最後變成基督宗教締造世界文明的特徵,而個人曾經深受美國歷史學者林懷特(Lynn White1967年一篇在Science雜誌上的文章「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的影響,十幾年間相信,破壞地球生界、消滅自然生態體系的罪魁禍首即基督宗教,近幾年來我才認知,至少某種程度以上,基督宗教也替唯物史觀背負了黑鍋,不過目前我還無能為此深論。而台灣人若想了解此間吊詭,也可去看部《聖殿春秋》四集的電影,或可作為思考歐洲既然是唯物科學的起源地,又為何得渡過漫長的神權、黑暗的中世紀。
因此,我所說的「文化的自然觀」當然包含宗教文化而不可分割,但我認為工業革命之後,西方的自然觀或可稱之為「科學的自然觀」或「唯物科技的自然觀」更恰當。
而東方的唯心文化兩大系統之一的印度,不僅與歐洲(西方)文化具有共同的血緣祖先(印歐民族),也不乏唯物思想的創發,例如婆羅門教六派正統哲學之一的「勝論派(Vaisesika)」,也有相當深度的數理邏輯者如「正理論(Nyaya)」,但整體而言,印度3千多年來却是從宇宙現象走向內心,挖掘最深沉、最高等級的神秘主義唯心論。
眾所週知,56千年前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中亞雅利安人(印歐人),一股朝西北遷入歐洲,締造上述唯物基督宗教文化;另一股朝東南,先形成印伊人,再分化為波斯及印度文化。
西元前1,500年前後,翻越阿富汗地區的開伯爾(Khyber)隘口,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帶著族繁不及備載的自然神讚歌或吠陀經(Veda),大約分5批殖民於五河地區。他們征服了印度河農業母系社會文化的原住民(達羅毗荼人等非常複雜的先民),以千年時程,完成人神大車拚,在確保雅利安人統治者白人優越的目的下,利用神權創造人類史上最最根深蒂固的階級劃分、種姓制度,代表原住民的農業鄉土守護神、繁榮或母親女神漸次淡出,多神信仰中,三大男神勝出且入主神殿。而大約在西元前9世紀前後,「吠陀教」演變成「婆羅門教」,也就是最高階級的婆羅門神職人員凌駕一切,充分表現出「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吠陀天啟」的絕對神(人)權。
約在西元前1,000500年間,神權神職人員腐敗,屈居第二階層的政治統治階層剎帝利,在各小國或部落國王的鼓吹下,從事文化大革命,發展出各式各樣的菁英思想,於是,由外求神明轉向內在神明或自我靈性的追尋;由客觀神權轉變為內在精神的修行實踐;漠視吠陀天啟的權威,轉向理性推演及內在真理的體驗,形成強烈的神秘主義,環繞在業報輪迴、如何解脫及人我關係三大主題的深究。
也就是說,王權伸張,但貴族、王族本來就是統治階級,他們不需要社會革命,他們只要精神勝利。他們將原住民民間信仰的業(Karma)及輪迴思想(Samsara)吸收,將之與「梵我」等白人神權,巧妙結成圓熟的解脫論。而包括耆那教(Jainism)、順世論(Lokayata)、道德否定論或無因無緣論、命定論、七原素論、不可知論及釋迦牟尼的思想,伴同16個主要的國家大混戰。
於是,自然神權大轉向,形成人們向內在心靈探求的主流趨勢,2,500多年來,婆羅門教轉化成印度教;佛教盛行、密教化、被印度教融化;耆那教持續以小教方式長存;回教、基督宗教入侵;新興錫克教;原始在地宗教始終散存,無論如何,印度始終呈現宗教與哲學或思潮的統一性,且不管世局如何變遷,印度文化永遠都是神權、宗教、我靈等唯心思想。我到印度的實地感受才瞭解,龐多的印度人根本還活在23千年前的情境,而且,許多原始宗教之崇拜、保護動、植物的行為及思想依然盛行。
東方的唯心文化自然觀另一大體系即中國。
20世紀的許多中國文化研究菁英,習慣用東、西方比較的方式說明中國文化的特質,也以環境決定論的角度,說明中國農業文化以靜定、保守、不假外求、反復不捨於農地之上,思考也是唯心、內向,但在西方由自然發展成宗教的,在中國只發展成倫理;中國人不相信死後的天國與未來世界,而人生態度秉持生順死安,心思恆向內看而「一念萬年」。後來的輪迴、業報、往生淨土等等宗教思惟,盡屬外來。錢穆(1951)的《中國文化史導論》、唐君毅(1978)的《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研究集》等等,殆即夾帶著西方列強入侵、不平等條約屈辱下的圖強氛圍,試圖找回中國尊嚴下的文化研究。他們確定,中國沒有主、客觀的分別,沒有唯物論,沒有機械論,不會向外界現象世界找本體。他們談了許多的天人合一、天人合德、天人無間、天人相與、天人一貫、天人合策、天人一氣……,即令他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天高聽卑」、「天理即良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且「人定勝天」。天與神的地位老早就淪落人間、地上,是佛教引進之後,神明才又借屍還魂。
中國哲人、思想家沒有絕對的神權或高高在上的天,神與人最相像,看重人倫遠勝於神與人的關係,對祖先及聖賢的崇拜高於其他神明,而且,徹徹底底是現世主義、現實主義、對價關係的宗教觀。
歷代中國思想家等,並沒有將天人合一的觀念當作一論題,也沒有特定嚴謹的推理或推論,更無所謂證明,只是用一些話語去指示、暗示,或用其他道理來涵攝而已。而且,唐君毅說:「中國思想家本來就不重視自然的知識,當然沒有找尋關於自然知識根據的必要」。
新近筆者也辨證所謂「人定勝天」的天,其實並非唯物的自然,而是宗教觀,這「天」是「神」,並非動植物山川大地。

就我數十年閱讀、感受與台灣經驗,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種超級唯心論的信仰或隱藏的人本宗教。表面上崇尚自然,實際上否定自然本身的自然,因而只是愛園林思想遠勝於唯物自然。人本主義的假山、造景,表達出無論再怎麼美麗的自然景觀,不過是「風景如畫」,而不是「畫如風景」,其以貧窮文化、唯用主義以及唯心我執為基調。因此,中國詩文之寫自然文學為世界之冠,乃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以山水、田園、記遊、隱逸的描繪最為興盛,是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而寫自然之詩文如陶、謝、王、孟、韋、柳等等,另有《山海經》、《詩經》等,直到明朝徐霞客(1586-1641年)才算是以相對客觀、唯物方式,較明顯地敘述自然,相當於今之地理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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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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