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重回生命的原鄉
2011年12月26日
午后,楊博名先生、李根政先生與筆者在鹽埕區新興街與新樂街交叉口邊的小吃店用點心。二層樓的古建築雖然斑駁,彷彿徐娘半老,殘存風韻,依舊印記昔日的繁華。這裏,是1952年次的楊博名董事長的出生地,也是他在青年期之前的原鄉之一。
「這裏以前叫做『銀座』,因為卡早鹽埕埔就是高雄市最熱鬧的地區。更早之前都是鹽田。日本人建港之後,人貨進出此區,而且,韓戰時期此地即為美軍渡假休憩區,過往七賢路即為有名的酒吧街,一波波的阿啄仔來,攏是開美金吔,卡好賺咧!我小時候夥同一些小朋友看見阿啄仔坐三輪車,我們常跟他們大叫:『Hello!I
love you!』他們就會丟美金零錢給我們。」楊細數著童騃都會生活樂趣。
我心裏兜算著年代。1950年6月25日
韓戰爆發,打了3、4年,也促成美國在此些年間,拚命與東南亞、東北亞的國家締結多邊、雙邊聯防協定,包括美菲、美澳紐、美日、美韓,乃至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但我存疑2、3歲的楊是否能在街肆喊叫Hello!I
love you!倒是楊13歲以後,越戰期間似乎更可能(註:經楊確認後,的確是越戰期間)。1965年11月25日
,首批越南美軍來台渡假,台灣成為越戰美軍的後勤基地,也是渡假區之一,當年的報導估計,將近20萬美軍來台,預估每人花5千美元,帶給台灣10億美元的外匯,成為美援中止之後(1965年美國終止對台經援),台灣經濟成長最重要的助力。
無論如何,楊與我年歲將近,我們的幼年成長時期恰逢軍國主義退出台灣,中國敗兵湧進,加上美國粗俗文化傾倒的時段,更且,在我們出生前的5~6年前發生2.28事件,1949年5月20日台灣宣布戒嚴,通貨膨脹復告翻天覆地,6月15日
舊台幣4萬元只折合新台幣1塊錢,我們的父、祖輩正承受海嘯般的動盪,認同的錯亂無以復加,然而,為「反攻大陸,增產報國」鼓吹下的戰後嬰兒潮,也在楊與我的出生年間(1952、1953)達到最高峰,許許多多此等年代誕生的小孩,其成長過程卻絲毫感受不到台灣的暗潮洶湧或驚濤駭浪,再怎麼狂風暴雨,任憑老榕樹的繁枝密葉承擔著,只留下「囝仔人有耳無嘴」、「政治是骯髒的,千萬不得涉政治」等等鮮明的印象。
「阮阿公住澎湖白沙鄉赤崁村(元籍),祖籍是福建泉州縣的金門官澳(白石止),遷定居於澎湖已約280年。阮爸爸( 楊壬辰
先生,1924.4.7~1984.6.9)大約20歲來台,於鹽埕區落腳、發展。爸很會唸書,原本在澎湖擔任公務人員。他在終戰前後,於港口附近打工、討賺,他什麼都做,任何粗、細活只要能賺錢,包括賣薪柴,而且他腦筋轉得快……」楊開始追溯其父母如何發跡。從楊父到楊的事業發展,正代表台灣從一級產業如何蛻變為三級產業的活體歷史,我也想起我的老丈人伉儷( 陳清祥
先生、 陳玉妹
女士)在阿里山超過一甲子的打拚軌跡。老丈人在被口訪時,曾經感嘆式地留下一小段耐人尋味的話:「……社會愈是動盪不安,變遷愈是劇烈,愈容易賺大錢!日人統治雖然早、中期暴虐霸道,但上軌道後可圈可點……總結日本及國府統治下,最大的區別特徵之一:日本統治下,台灣人可以活得較有尊嚴;不過,國府統治時代較容易賺錢……」我啞然望青天!
「1950年代,高雄港市復甦,但全台人民絕大多數皆屬困苦,物質多屬因陋就簡,若想稍微奢侈一下,或穿質料、款式好一點的衣服,多半仰賴走私進口貨,貨源來自船員去日本、香港等都會區暗摃回台的走私品,我爸就去購買這些衣物,再來零賣,從事這種行業者,時人稱為『海蟑螂』,於是,我家經濟基礎日益穩定,然後,百貨行開張,主售衣服,兼賣化妝品、時尚物,甚至於經營一段時日後還重新正式開幕,店名:珊瑚百貨。
開幕日還延請唱紅『關答啦美啦』的歌星楊小萍來剪綵,而事業商機蒸蒸日上,以我小孩子的思考,每天目睹那麼多花花綠綠的大把鈔票,我覺得好奇怪喔,父母的錢怎麼那麼好賺?珊瑚百貨行有段時期還發行禮券呢!」
「我雖然不能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孩,但我從未打赤腳過,從小就有皮鞋穿,然而,勤儉持家、樸實家風仍然是主要庭訓之一,儘管百貨行大發利市,阿嬤還是在四樓頂養雞鴨;母親( 鄭桂卿
女士,1928.3.14~2006.8.3)給零用、點心錢一樣精打細算……」楊喝一口湯後,指著對街日治時代古樓下的麵攤繼續回憶。
「小時候媽給的錢只夠吃碗乾麵,乾麵附清湯。大胖老闆很不爽我這個只喝免費清湯的小孩,常常故意不給湯,非得要我去要了二、三次,才很不甘願地舀一碗給我。吃麵或等湯時,我常望著別的客人桌上的扁食湯,還有一盤盤魚肚、肉皮、小管等等切料佐食品,感受很差、很差!我就立志,我將來要賺大錢來切很多料吃,所以直到現在,不管吃到哪裏,我一定切很多料,寧願吃不完包回家,就是不肯只吃一碗陽春麵!但寫作文『我的志願』時,不敢寫下真實大志願,只能寫些當偉人云云,不過我們的時代沒人膽敢說要當總統……」
在我們年幼年代,廣大貧困人家的孩童最常聽見父母耳提面命的一句話便是「好好用功」,因為大人們窮窘怕了,讀好書是普遍認為登龍術的最佳途徑之一,而且,中、小學教育繁多「勵志」文章流佈,「立大志」是時代的圖騰,但也夾雜著專制的禁忌。以我個人生涯經驗或體會,台灣社會價值典範的重大變遷約略有三,其一,1971年10月底退出聯合國之後,普遍台灣人蒙上國家前景黯淡的恐懼,要死也得當飽鬼,於是,儲蓄或省吃儉用的古訓破了個大洞,許多人開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態度;其二,1986年10月15日
台灣解嚴以降,表象多元化的展開,賦予傳媒多站在社會正當性、平反性的正義訴求,楊與我乘在時代的浪濤上相遇,也分別在不同文化面向洇泳。約莫十餘年期間,台灣各行業間大鳴大放,從而促成千禧年意外的鼎革,然而,許多人被表象沖昏了頭,未能認清結構及本質上的根本問題從未解決,更誤判統治技巧其實早已準備好了足以持續執政的暗潮;其三,民進黨執政以降,中國勢力全面進駐,「在野的」國民黨傾全力佈置反撲。只有「成功」才看得見本質的孱弱與漏洞百出,於是,台灣從戒嚴走向解嚴,從解嚴走向解放,從解放走向主體意識的再度解體,雖則表面上「雲端世界」全然打開,但e世代更難認清統治技巧「精進的」麻痺術,何況「沒有一片春芽會記得落葉的滄桑」啊!
簡單的說,日治時代50年的教化,形塑楊與我的父執輩之價值系統;國民黨56年的統治,顛覆了日本文化的剩餘,但百餘年的文化變遷從未洞燭台灣本質、台灣精神的底蘊,特別是屬靈或宗教信仰的層次或價值系統,而恆處於中國皇權、宗族系統的腐蝕力道。李前總統只能對我慨嘆:「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但任何感嘆也只是落葉的蕭瑟!這些暫且不表。
楊的大志「切很多料」,暗寓著自主性的獨立與選擇的自由。這是人類的普遍心性,童年的壓抑或欠缺,往往是左右一生發展的關鍵;文化風氣、價值典範更是童騃期印痕式的塑造內涵。楊是南台最先進都會的寵兒,但寒、暑假期屏東南州的田野樂趣,則是建構他草根自由性格的環境。南州假期是楊自稱的「永遠的人生風景」。
1950~70年代,日治時代核心政策的「農業台灣、工業日本」之後(成就南糖北米的農業文明),繼之以「米糖相剋」,乃至國府的「以農林培養工商」。楊與我成長於南台糖業文化的搖籃,鄉鎮環境是我的唯一,田野生活却是都會小孩的遊樂場所。
「我的外公也是澎湖人,他們早早到屏東南州墾地種香蕉。寒、暑假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到南州撒野。我深知何謂摸蝲仔兼洗褲,也嘲笑都市小孩釣青蛙竟然用魚鉤!堂兄拿木劍教我劍道,我們也扛著空氣槍去打鳥。我們焢土窯、釣魚、烘鳥阿巴,去糖廠吃冰棒,傍晚洗著糖廠充滿紅糖味、熱騰騰的製糖廢熱水澡……」楊所勾勒的童話故事,幾乎等同於我那遙遠的童年,更是現今大約60歲以上台灣人共同的記憶「……每次只要聞到濃郁的檳榔花香,我就不自覺地滑進時空隧道,這也是我之所以喜愛大自然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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