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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2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14──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Ⅰ):史略】

陳玉峯

各個民族有其思考的特徵,很難為不同民族所理解。台灣傳統民族的思考慣習或特徵,顯然受到禪門公案的強烈影響,對其他民族而言,時而有無厘頭的困惑。這等思考的非邏輯、困思邏輯、生活邏輯、經驗邏輯等,先是在福建,雜揉成閩禪很是奇特的腦袋,又加上個人認為最重大的因素,異民族、異文化的結合,從而擊出草根價值的突變演化,鄭氏王朝的反清遺民又將之與台灣原住民的再度融合,更因外來統治強權的壓制,總成台灣最奇特的思考性格。
這面向,據我一生閱讀或聽聞,從來沒有在所謂的主流文化中,如實地被談出。然而,要論述真實的台灣文化史,捨棄這些,殆只是政治「正確性」下的外來文化、殖民文化、次殖民文化,不可能瞭解歌仔戲、布袋戲、檳榔西施、電子花車等等的底蘊,以及最近我看到的,送葬行伍由幾十輛高輪吉普車列隊,殺氣騰騰地邁向墳場,好像要前往地府跟閻羅王大廝殺的模樣。
然而,要銜接到現今的文化徵候,實在是極其複雜、龐大的工程啊!讓我慢慢地從源頭道來,估計或需要三、五年才講得出結構、因果與變異。現在,只就源頭處簡說。
禪宗從菩提達摩到了中國以後,從來都受到中國的佛教宗派及政治勢力所排斥,而政教本是「連體嬰」。禪宗之真正興盛,可以說是到了六祖慧能以降才大開枝葉。
然而,自從慧能私下得到五祖弘忍的「認證」,且託付「衣缽」之後,還得「連夜逃亡」,躲避同門師兄弟的追擊。雖然一些文字記載,大抵將原因訴諸人性之惡,但依我看來,毋寧是「種族歧視」使然。試問佛禪不是以禪除為宗,一門漫長修行時程的「出家人」,如何為個「衣缽」爭奪得頭破血流呢?我認為比較可能是因為慧能是廣東原住民使然,但是,為了不能戳破「中國人」「五族共和」的謊言,以及自秦帝國以來「統一天下」的政治教條,文字史可能經由歷代不斷去除違反「政治正確性」的史實,以致於很難保存真實的事蹟。
在慧能的時代,廣東、福建等邊陲地帶尚未成為唐帝國的行政屬地,但已在許多地區形成所謂「華人」的聚落,大乘經典也已流傳民間多時,也多佛寺。
慧能流亡了15年,這段時程他在做什麼是個謎。直到公元676年,好不容易他才在因緣際會下,終於可以在廣州法性寺登台開演「東山法門」。
10年後,陳元光才奏請武則天,在福建設置了漳州府。這也是台灣流傳迄今的「開漳聖王陳元光」的由來。這位開漳聖王是河南光州固始的人。
這個帝制建置如同全球異民族、異文化的遭遇,必然帶給在地原住民很恐怖的苦難或殘酷的殺戮,而「史實」當然被湮滅。
陳元光似乎以儒教施政,但真正普及人心的教化或安定社會者,在教育極不普及的古代,宗教適可發揮更根本的作用。吾人可以想像現今社會中,所謂宗教對人心的影響,但不能完全類比,畢竟時代差距太大,可以確定者,古代宗教的影響力極其巨大,遠遠超過今人想像。
然而,廣東(州)興盛的禪風並沒有直接向福建傳播,而且,福建被「中國化」的時代稍晚。據李岳勳先生圖解禪門世系,或說「五山七宗」的法脈傳承關係,福建禪脈以江西馬祖道一(註:台灣現今依然鼎盛的媽祖信仰,其實拜的就是馬祖道一本尊。林默娘的神話,是因宋帝國皇帝改佛為道,居士門的馬祖道一系統為了延續法燈,將觀音、馬祖道一合體,穿上道袍,取得政府許可證開廟,且創造出媽祖林默(娘)神話,將禪門心法包裹其中)為主。
而禪門真正成為帝后貴族的喜好,大致在公元10世紀,一個大家不熟悉的「閩國」(閩王朝,909945年)。
話說唐僖宗年間(874888年),發生黃巢之亂。王緒也響應,攻佔河南光州。他任用了一位光州固始人王潮,王潮反過來殺掉他。然後,王潮歸順於當時流亡到四川的唐僖宗,於是僖宗任命王潮為「福建觀察使」,聽說「政績」不錯,再升官為「武威軍節度使」。王潮死於89712月,他的霸權由弟弟王審知頂替。
§ 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依據羅香林採訪福州人的傳說故事,說是王緒、王潮帶兵越過長江南下,佔據福建。王潮後來取代了王緒,他的部隊中有所謂的「
唐部人」,攻佔福州,把原住民「無諸族」的男人殺光,將「無諸女人」納為「唐部人」士兵的妻子。由於異族通婚,所以以「唐部人」為男人的通稱;「諸人」為女人的通稱。
「唐部人」後來流變為「查哺」;「諸人(婆)」轉音為「查某」。這大致是台灣人稱男女為「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李岳勳先生不喜歡殺戮原住民的說法,他另有推測,但我比較相信傳說是「事實」,這類悲劇,全球有史以來罄竹難書,台灣史也不例外。我推測閩南歌謠乃至台灣文化的「哭調仔文化、藍調文化、以哭為重大特徵的性格」,充分反映自唐帝國末年以降,所謂「中原」男性屠殺閩南原住民男子,且因「羅漢腳」生理或成家落地生根之需要,納原住民為妻妾使然。原住民女人面對殺父、殺兄弟的「野蠻人」,在絕對弱勢的高壓下,逆來順受,更慘的是,「日久還會生情」。
這等慘絕人寰的悲劇,乃至長期壓抑之下,極其複雜交纏的情思,在受害者獨處時,也就容易吟唱出天怨的歌聲,且傳染流布成為民謠。
這等情節在鄭氏王朝君臨台灣以降,也反覆「吟唱」,終而形成台灣文化的基調之一,直到千禧年以降,「哭調仔文化」已屆尾音。
擄掠原住民女子為配偶的情節,幾年前我在探索綠島歷史時,我也懷疑綠島華人開拓史,正是一批反清遺民,輾轉從小琉球及台灣南部,因為不願成為清帝國外族的順民,而流亡孤島。而綠島原住民(跟蘭嶼同族)被殺戮,也被通婚,甚至於華人還從綠島出發,到蘭嶼抓女人回綠島「成家」。這些,文字史不會留下記錄,只是我從片斷文字史,貫串出來的推測。
再回唐末。
§ 台語文多古調、多禪語的原因
我國小時,家裡有幾本泛黃附手繪圖的故事書,大概是木刻印製的古書,印刷字密密麻麻。我會去啃讀,因為被其中的戲劇化情節所吸引,只道是人性的複雜太不可思議。其中,有一本《五代殘唐》的歷史小說。我作夢也想不到在我花甲之年,追溯台灣文化的流變還得談到它。
唐帝國於907年滅亡,原本分封各地的藩鎮當然擁兵割據,自立為王,於是中國進入所謂殘唐的「五代十國」時代(907979年)。
前述,取代其兄王潮的王審知,在唐滅後2年,在福建於909年建立十國之一的「閩王朝」,而依據禪史的記載,閩王朝諸王、后妃或士大夫等許多人,對禪學有相當的造詣。這等禪風文化並非他們從河南帶來的習氣,而是在地化的結局。
從陳元光到王潮、王審知,橫跨了兩個世紀,而陳、王都是河南光州的固始人。他們帶來的北國華語文具備了「古中原」的腔韻或古調,乃至今之台語文也布滿痕跡。
於是,台灣傳統文化的源頭至少具備三大特徵:
一、河南固始人所謂「中原」語言、文化的統治「主流」。
二、馬祖禪的禪門文化。
三、前述,一千多年前以降,多次異民族悲劇性的「融合」。
這三大特徵到了宋帝國以降,再起了很大的蛻變,禪門被帝王「道教化」,馬祖禪變成媽祖廟,但基底禪風不變,外殼卻起了甚大的偽裝。然後,元帝國滅了宋,清帝國幹掉明王朝,鄭成功將此文化,加上明帝國各地的流亡者,匯聚台灣。
鄭氏王朝短短大約20年,清帝國席捲而來。鄭氏王朝軍民很大的比例遁入山區,同原住民起了極其隱祕的文化蛻變,總成台灣傳統草根或我所謂不見天日的「隱性文化」,其乃透過宗教隱形斗篷的掩護,流變為近乎完全失落涵義而光怪陸離的形式。
基本上,因為《自然與宗教》課程指定閱讀的李岳勳(1972)《禪在台灣》一書,學生們啃不下,我只好藉由「隨筆」,簡化來引介。而引介中,我也加上我個人的見解,隔了一代,解讀台灣文化史的根荄。
接下來,可以敘述台灣傳統草根思考模式的特徵: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

2018年2月8日 星期四

【因為多巴火山爆發,人類才開始穿衣服?】


陳玉峯
前陣子坊間在討論大屯山的火山會不會再度爆發,讓我想起2009年初,我前往印尼蘇門答臘「搶救熱帶雨林」,順便從東南亞熱帶雨林反思台灣的演化故事,也順道遊覽超級火山爆發所形成的多巴湖,乃至從科學報告所得知的趣聞。
大屯火山群、基隆火山系會不會再度爆發?無論科學家憑藉多少長年監測的數據告訴人們:不太可能、概率微乎其微等等,我想沒有科學研究者會給予肯定的答案的,畢竟數學概率不等於0的意義,代表隨時可能會發生。基本上,好的科學家想像力通常很豐富,科學、哲學、神學、文學等,在某些範疇以上,本無差別,是群眾內心期待有個肯定的答案,促成科學決定論的迷信盛行。
這裡,我要談的是「言之成理、似乎如此」的一些科學臆測。
大約七千萬年前印度板塊擠進亞洲板塊的下方,推擠的速率每年前約在1018公分之間,造成喜馬拉雅山脈、蘇門答臘的前身向上抬升,伴隨著在蘇門答臘發生無數次的地震及火山爆發。
七萬五千年前,已知有史以來最大的火山爆發及地體大崩陷所造成的「西比索˙比索Sipisopiso)瀑布2009.1.30)。

多巴湖(Toba lake)是七萬五千年前火山大爆發後,火山頂大陷落的火山口滙聚雨水所形成,且在三萬年前再度爆發,在舊火山口中,建立了第二個較小的火山口,即今之多巴湖(2009.1.30)。
推估在約七萬五千年前,在蘇門答臘現今蘇北省汶浦溪Wampu)及巴魯門溪(Baruman)之間,火山大爆發,規模號稱是過往兩百萬年來最大的,火山口的南北長達一百公里、東西60公里。大爆發大約噴出了1,5002,000立方公里的地下物質,光是9天內堆積的火山灰超過一千立方公里,岩漿散布範圍則達接近一個台灣大,火山灰甚至抵達斯里蘭卡、孟加拉灣及安達曼群島,更誇張的是在下風處,在2,500公里的範圍內,堆積了35公分高的火山灰,然而現今的多巴湖樣貌,是經由三萬年前第二次較小規模的爆發,在舊火山口裡面建立了第二個火山口。
人類已知最大的火山爆發形成了多巴湖,而上述的內容人們通常無感,但是,如果有研究報告告訴你,是因為第一次多巴火山大爆發以後,人類才開始穿起衣服來,則多數人大概都渴望知道為什麼?
1991年的皮納圖博火山爆發所噴出的火山灰為例,火山灰擴散到全球大氣層,降低日照量,23年後,全球平均氣溫降低了0.5℃,而多巴火山的火山灰數量是它的七百倍!
依據氣候的電腦模擬計算,多巴火山爆發後的一千年內,全球氣溫比上次冰河時期還低﹝註:沃姆(würm)冰期最寒冷的時代在二萬一千年前到一萬八千年間之間。﹞因此,多巴火山爆發後,全球相當於進入急速冷凍的時代,一開始的幾年內,海面水溫下降了35℃,高緯度地區的夏天氣溫可能下降了15℃!;多巴火山爆發後的六年內,全球全年都是冬天!
這急速冷凍的一千年,東亞的植被起了急劇的改變,甚至有人估計,全球人口可能急降到一萬到一、二千個人而已!
為什麼科學家敢於如此大膽推測?
因為現代人基因的多樣性太偏低了!隨便非洲同一座山內的兩隻猩猩,其個體基因的差異,都比非洲人和美洲的原住民之間的差異來得大!所以科學家從人類的基因模型計算,推演出從15萬年前到三萬年前的某段時程內,全球人口可能急降到一萬至一、二千人而已,而且,「理所當然」地,將人口急降的成因,歸咎到多巴火山的爆發,畢竟人類基因是在多巴火山之後才發生瓶頸效應的啊!
最有趣的是,分析寄生在人類身上的三種蝨子的DNA,三種蝨子是頭蝨、衣蝨及陰蝨。寄生在陰毛的陰蝨與寄生在頭髮的頭蝨是完全不同的種,而衣蝨則是頭蝨在七萬年前演化、分化出來的「亞種」,因此,有人極富想像力地假設,就是因為多巴火山爆發造成的急凍、酷寒,導致人類大滅絕中,有些人「發明」了穿衣服保暖,形成現今人類的祖先,而不懂得穿衣服的,都死光光了,而從頭髮上溜下來寄生在衣服上(吃人體上的血)的衣蝨,由是演化為亞種。
於是,懂得穿衣服的人類祖先,也可在五萬年前開始的沃姆冰期中存活下來,真是「敗也多巴火山,成也多巴火山」!
有趣吧?是科學,還是小說?
與其活在台灣當今刻意當白癡的資訊垃圾中玩泥巴,不如去唸幾本有意思的「科學小說」吧?!在此推薦朋友們去看田家 康(2012年中譯本)的《氣候文明史──改變世界的攻防八萬年》(歐凱寧 譯,臉譜出版),三種蝨子的故事,我就是由該書改寫而來。至於多巴湖許多有趣的人文故事,不妨參考拙作《前進雨林》(陳玉峯,2010,前衛出版社)。
多巴湖的沙莫西爾島上的「多莫村」(肥大的意思),有原住民的石棺,故事有趣(2009.1.31)。
多巴湖畔的挑高的船形屋(2009.1.31)。

多巴湖畔「公主與狗」的故事(請參看《前進雨林》186189頁)。


2016年8月9日 星期二

【阿里山懷古(5)─雲筍、藥草、台灣精神】

陳玉峯
§雲筍
今天的阿里山漫步我們只走小小一圈。翻上沼平車站後方,再沿梅園上方步道走回去。沿途,由於玉山箭竹全面枯死的景象,引起老丈人的回憶。
……你六叔從1950年代向林務局標林班,採玉山箭竹筍,人稱雲筍,大抵是從雲霧森林所產出,故稱雲筍。他做到1976年或火燒之前,才完全做木材生意。當時行情太好,採不及賣;他僱請採筍工人,在林班如大塔山19208185,實驗林區2829等地採筍。
採下的竹筍,經蒸氣爐蒸熟後,裝桶泡水運出。
每年大約5月底開始採雲筍,今年採筍處周遭,明年會長出更大支的(註:地下莖養分充足?);較陡峭的林地,筍較細小(註:土壤層較淺薄,地力不足?);竹稈密度較高的地方,長出來的筍也較細小……
有次,我跟他們去採雲筍,大家揹著一袋子,狗趴式四肢著地摸進去,全身當然髒兮兮,好奇妙喔,前面的人往前採,跟在後面的人一樣會採到不少前人遺漏的大筍喔,因為筍會閃躲人咧,足趣味吔!經營竹筍或竹林的人,懂得在春筍發出時,將細小的鏟除,這樣對長出的竹稈及竹叢比較有利……
老丈人僅僅跟隨著採雲筍一次,讓人訝異的是,他記得何其清楚玉山箭竹的生態,連我這個博士論文寫玉山箭竹的,都暗自驚奇!至於他說雲筍會「閃人」,是他的幽默。老丈人一生活在阿里山林,生活內涵就是人與山林的相關,就連性情、脾氣也山林化,一草一木都是在地經驗,即令一大堆外來種,他也瞭如指掌。
「金雀花原本在阿里山種很多,只消用扦插無性生殖就可種出一大堆,但得在冬至前後插條才會活。它的花色多樣,黃、紅、白而以黃花為最多,阿里山居民都自行繁殖……
§青即入藥
談到植物,岳父母聊起了藥用。
「採摘阿里山十大功勞的全株,洗淨後丟進桶中搗碎,然後加進乾淨的水,用手下去一直攪拌,讓黃色的汁液跑出來。接著拿掉碎枝葉等,剩下黃色液汁。靜竚一段時間,讓它沉澱。然後,將上部的清水倒掉,下面的是濃稠的黃泥。將黃泥攪拌均勻,拿起來曬乾。喔!那粉末比消炎粉還要好用!
黃蘗製粉也一樣,當胃藥,也消炎。
大東亞戰爭時,軍部下令要採『仙不利』(註:二年生草本的巒大當藥),據說也是要提煉胃藥。我們這些『在鄉軍人』奉命,每人一個米袋子,前往鹿林山、東埔山、塔塔加地區,所有人一字排開前進,將草原上的『仙不利』草一掃而光,繳交給軍部。
毒藥草(註:毛地黃)則是心臟藥,也是因應軍部要求才大量種植的,從二萬坪開始種起,種上阿里山來……
岳母則對食用植物最有興趣,包括養豬飼料。她說:
「卡早養豬,除了廚餘,我都去砍來整簍三角草(註:戟葉蓼,潮濕地林下大面積蔓生的草本)或鄒葉酸模,全株放進大鍋熬煑。不煑豬不吃……
她每年5月,念念不忘要上小笠原山、祝山採艾草初生的嫩葉,因為山頂陽光充足,艾草屬於次生陽性菊科草本,冬枯。她大量採集,也是在熱水中熬煑後,揉成一團、一團的艾草泥,和著糯米粉,製作甜的、鹹的艾草粿,很可口。我也跟著採製了一、二次。
阿里山至塔塔加一帶的草生地,曾經也盛產巒大蕨的嫩芽(註:火燒後幾年內旺盛生長),來自日本人的慣習,如同低海拔的過溝菜蕨,熬煑而去除植物鹼,做成醬菜,曾經一段時期還外銷日本。
即使到了晚近幾年,岳母偶爾還會採摘「三腳杵」(註:瓦氏鳳尾蕨,大型蕨類之一,因為由長長的主葉柄上來,分三叉展開葉片,因而阿里山人逕自命名為「三腳杵」),「杵」讀如「杜」,撐起來的意思。
「三腳杵」可食的部分其實有限,不過是抽長不久的嫩葉柄,先將厚厚的角質皮撕去,醃漬成醬菜。這是貧困時代,不得已的採摘。我看岳母愛吃的是回憶?!
日治時代阿里山也販賣著一種「富濟糖」,那是採摘林下濕地菊科植物「台灣款冬」,因為它具多汁的長葉柄。取長柄,撕去外皮,糖漬後,製成小孩的零嘴。
林林總總的野生藥用或食用植物,大抵是靠山吃山,窮變則通的人之常情。
§台灣精神
我們沒進去沼平新車站,否則老丈人一定沒完沒了。而面對回程的地景,他又說了:
「全阿里山區最漂亮、最壯觀的檜木林就是第1、第2林班,其次是第34林班。阿里山林班的編定是先伐木、後編定,因而林班界不同於後來各林區之按地形……
日本人先前闢建鐵路時,枕木等都是就地取材。闊葉林如台灣櫸木、殼斗科(欑仔、柯仔、斗仔……)、楠仔等大樹材,用在做橋梁、隧道支柱、枕木等,而且,他們砍樹後立即造林,馬虎不得。當年奮起湖並沒有檜木啊,為什麼杉仔種這麼多?整條阿里山鐵路沿線的造林也一樣,因為起造鐵路工程需要許多木材,且伐木後立即造林的結果。
等到1920年代,阿里山沼平車站、製材工廠、修理工廠陸續完成後,在地製材能力完備,於是,展開原先鐵路工程或其他相關工程的『抽換作業』,也就是過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權宜施業工程,其使用的雜木材,品質不如檜木的耐腐、耐久、堅固,因而由阿里山製材廠、嘉義製材廠各自負責不同區段,將橋樑、隧道內的雜木材,逐一更替為檜木材。
工程組利用晚上時間進行抽換隧道支柱、橋梁木等,不能影響到每天的運材車通行。他們一步步抽換,直到19401941年間,才將阿里山森鐵本線(註:早期指北門站到二萬坪,後來泛稱嘉義到沼平,現今是嘉義或北門到第四分道。)抽換完畢。
接著抽換東埔線,東埔線闢建時多用闊葉樹材。剛開始抽換,該等雜木材都還很新、堅固,而正要抽換時,該線伐運作業已經結束……
1941年前後,鋪設水山線伐運鐵道時,將眠月線的鐵軌拆來使用,所須木材都採用阿里山製材工廠出產的檜木。那時,我在做檢尺,就有去檢尺部分隧道用、橋梁用的工程材,我看到現場施工人員直接在現地製材,不必阿里山製材工廠提供,也省下運搬。
這些現地的製材小組,由一位日本人帶隊的一班,這種製材叫做『山地製材』,我就是為他們測量所使用的檜木材材積等。
日本人從事開發建設,上上下下任何人都非常『頂真』,絕無黑白來!
終戰前,我奉派到楠梓仙溪工作站預定地檢尺。當時(19411942年)戰事已吃緊,日本人一樣按部就班加速開發,一樣一絲不苟。
我到楠溪工作站時,有三處工寮基地的地基整得非常工整,正要蓋工寮、宿舍及機關庫。工人們正在『遼』板仔(刨製木板),不管柱仔、壁板、杉仔瓦等,一概現地製作。
他們使用的木材是二級木的台灣鐵杉、台灣雲杉,因為該地檜木很少。現場鋸木工人的經驗是:台灣雲杉的木材較不好鋸,相較起來,紅檜木材很容易鋸。同樣是木材、同樣的鋸子,似乎因為雲杉木材較輕(『怕』),吃鋸力較重、較緊,反正就是不容易鋸下去。
他們從阿里山挑米菜來工作站址。先是由鐵路火車運到新高口,新高口以下就得用人挑,由僱來的挑夫運搬,也運搬釘子、玻璃、工具、各種器材。從新高口先挑到水山溪底過夜,隔天再挑到楠溪15林班的工作站……」。
其實老丈人身受日本教育,一生行事也是日本風格,他會不時引述日本人的優點不足為奇,而之所以從來淡淡地引述日本人的「好」,而近乎完全不批評KMT的不好(註:偶爾一些些批判,多半是我加上的),因為他吃盡KMT腐敗的苦,也養成如何「明哲保身」的方式。在我歷來對他的口訪中,印象最深刻的話語之一,我問他如何比較兩大外來政權的施政,他說:
「日本人很嚴、很凶,但日治時代台灣人活得較有尊嚴;而國民黨時代比較容易賺錢!」
怪怪!什麼跟什麼嘛?!日治次殖民地被其視為清國奴、亡國奴的台灣人,被鄙視為「貪財、怕死、好面子」的台灣人,在老丈人實際人世的體會卻是「較有尊嚴」!而這是相較於KMT上下貪腐而來,只要錢,不要人格、風格、品格,反正沒格、沒品、沒調?!
從這個角度可推衍:
1.      政策、政治固然是顯性文化,整體社會風氣才是人民生活呼吸所能實際體會、感受者。
2.      所謂治台三策、生物學統治法、污名化台灣人的說辭、印象等,很大的一部分來自文字、史誌,之將政治人物特定時空的說法,過度渲染、誇大,且被後世皮毛治學者浮誇成無限上綱而誤導。
3.      其他……
我不想重犯過度推衍,只舉一例,佐證日本人並不認為台灣人貪生怕死。
「台灣慣習研究會」1901年對抗日者,或被處予極刑的台灣人的形容:「立於絞臺時,竟無一人臉為之變色,豈不令人驚奇?」,而這是在1900年代,當時被日本人處死的台灣人,「多為苦力,或船員,或為菜販,或為魚販等下階層之輩……多半為無教育之無賴漢,自非古英雄、古豪傑之所能比……
顯然,1900年代的日本知識分子太不瞭解台灣人、台灣文化了!台灣傳統、傳承的,乃是不立文字的禪門「無功用行」,所謂「下階層」,事實上才是陳永華、鄭成功帶來的台灣精神的始源。我的故鄉北港鎮的義民廟,正殿對聯:「古民族不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反映的,正是台灣文化的特徵,只不幸幾百年來,都被外來強權懷柔、收編台灣所謂的仕紳、知識分子,硬是污名化了台灣人之所致。
我一生行走台灣草根,我的體會、感受,平均或整體而言,台灣四百年移民史迄今,最沒品、最下流的,多是知識分子、上流社會、既得利益的權勢者,而真實的台灣普羅大眾、草根民間,從來都是公義質樸的無名英雄!後來的日本人隱約感受到真實的台灣文化,也就賦予台灣人相當的尊重、敬重。
國府據台之後,先殺的就是日治後期培育出來的台灣文化菁英,而KMT歷來拚命培植的一批批台灣人渣,成功地「以台制台」,導致70餘年社會風氣的全面沉淪,即使如今小英政權全面執政了,龐大的國府餘孽,以及魚目混珠的「偽綠」,特別是青壯世代的若干人士,不斷依附派系,已佔據、將搶占高位者,必也形成小英政權真正的危機!而小英的審慎是她最大的優點,也將是最致命的缺點,因為用人的保守、沿襲舊窠臼,終將拖累新本土政權!
話回老丈人的憶舊,為楠溪工作站留下前所未記載的素民史,就連台灣雲杉較不好下鋸的木材性質,都是我認為的,應予留存的鄉野經驗。

忽略了人地關係、土地倫理,殆即失根的文化。
玉山箭竹新長出的筍,台灣人謂之雲筍。
岳母引進阿里山,曾受阿里山人廣植的澳洲櫻草(2010.3.15)。
岳母陳玉妹女士在小笠原山頂採艾草(2010.5.10)。
艾草嫩葉(2010.5.11)。
阿里山十大功勞(2010.3.15)。
阿里山十大功勞的花及初果(2011.2.4)。
阿里山十大功勞葉緣針刺(2011.2.5)。
阿里山十大功勞葉緣針刺(2010.11.24)。
阿里山十大功勞的紅葉(2010.11.24)。
豬飼料之一的鄒葉酸模(2016.5.28)。
台灣雲杉的針狀葉。
楠梓仙溪工作站的老屋(2011.8.9)。

單位面積玉山箭竹密度愈高,長出的新筍愈小?這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