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9日 星期五

【代序《流淌台灣之心》】

 陳玉峯(成大退休生態哲學教授)

 

台灣之心
 

嘉陽小兄捎來濁水溪大作,看得我百感交集。

我這代人是爬走在地面調查濁水溪的;嘉陽這代則是鷹眼俯瞰的視野,但是,對母親母土關愛的心、對台灣生界溯源的情,以及孺慕的童真是一樣的。我不確定何謂傳承或隔空傳遞,然而,嘉陽在天地之間的努力,以及字裡行間不經意流露的台灣之心,教我瞬間想起我的老恩人,澎湖馬公市,大家公認的,「一生誠正,仁慈為懷的時代人格者」—郭自得先生(19162011)。郭前輩幫我翻譯日治時代的文獻30餘年,包括制式研究報告及大部頭的圖書合計超過五百份,其中,有多冊濁水溪的調查研究,例如台灣總督府營林局大正年間對濁水溪上游約5千公頃集水區系,治山治水的詳實報告,在總結中,擲地有聲地指出,濁水溪的禍根在山地,而他們一切的努力並非期待「能將濁水溪的混濁,一滴不漏地使其澄清,也不是能夠防止颱風、豪雨、地震的災害,只是克盡全力與自然相和以減少其危害……」!嘉陽在內蘊價值系統中,正是具足類似的自然情操、土地倫理的特徵,他對集集攔河堰的遺憾,恰似我對數十年前對惡形惡狀、徹底終結自然生態系的「林相變更」如出同轍。

多年來我看著嘉陽多數時候孤單地奮戰大大小小的謊言與不公不義,可是這個世界如同幾千年來脆弱的人性,負面總是佔上風,必也無數的犧牲、悲劇之後,真理、正義才會假裝似地,露出半個臉,很快地又隱没。所謂的「自由、民主」如同「獨裁、專制」的結局或「常態」,如果選票可以決定真理,則世間人人得永生!

等而下之者不論,所謂的「學術界」算是正經、正常的人,絕大部分如同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其憂鬱的熱帶第二部中,真性情地控訴「真正的知識增長」與「知識架構複雜化」被混淆,專業技巧取代了真理,百年來如此,現今尤烈。先前嘉陽也不時槓上學術中人,或相關的單位,如今,我在其濁溪大作中,已然看見他的成熟穩健,少了慷慨激昂,多了溫柔的堅定,以及我很在意的,更加明確的風骨。

古老的傳說,濁水溪一旦河清,象徵鼎革的天啓,這當然是胡扯,事實上它經常河清,甚至年年在乾水季,至少都有許多河段的澄清;而濁水溪之所以混濁的「原因」,原住民傳說是部落鬪爭,凶殘的一方,屠殺了對方全數人,鮮血染紅了整條溪水,於是天神震怒,讓濁水溪終年混渾,殺人族永不得食其水;另一古老華人的傳說,說是濁水溪源頭有隻金鴨子,不時擾動泥沙,以致於濁水恆是。

1980年代,我因調查濁水溪各流域的植群,順便也想找出那隻金鴨子。依個人經驗,我所走過的林道當中,車輪碾輾過,揚起的灰塵數量最大、顆粒最細,有如麵粉般著,非丹大林道莫屬,事實上由林道沿途盛行的栓皮櫟社會及松林等,已經顯現出從地質、地體、氣候等環境因子的特徵,因此,我選擇在年底及年初的乾旱季節,從濁水溪下游上溯,因為在年度旱季或即水流量最少的時期,大部分溪水中的泥沙都已沉澱,所以只要到了兩條溪流的交會或合流處及附近,立即可以判斷哪條溪流的含砂量或滾動砂土量較大,哪條已澄清?循著相對混渾者繼續上溯,重覆如上述的比較再上溯,就可以找到那隻「金鴨子」。

例如丹大林道的合流坪處,就是典型的一清一濁的涇渭分明。循著丹大林道深入,七彩湖這邊的丹大溪是清澈的,但中央山脈大石公山流下來的支流,是我已知在最枯水季,唯一最混濁的源頭,或說「金鴨子」的家就在大石公山稜下。

曾經,我在丹大合流坪的河階台地投宿的夜晚,目睹原民的燒田,擊發我對布農族火耕原理的領悟,正式產生我對台灣土地倫理的定義:特定族群在特定地理區生活中,接受該環境的制約,依據經驗法則,先是產生圖騰與禁忌,而後發展出特定的生活型,該生活型一方面對自己族群的世代發展有利,另方面對整體環境也有了保全的大作用,如此生活行型中包括禁忌所產生的「該然」與「不該然」,是謂土地倫理,而且,從濁水溪的合流坪,到大小鬼湖魯凱族巴攏公主的神話故事,隱喻著外來民族到台灣生活、生存以降,認同台灣,以祖先巴攏公主跟大、小鬼湖蛇王的結婚為象徵,更將祖靈崇拜直接放進大、小鬼湖,達成自然生態保育(含土地倫理)的最高境界!

1985年,我調查清水溪上游的陳有蘭溪(八通關古道)植群生態,從八通關大山頂、金門峒斷崖、觀高、樂樂,到東埔一鄰(溫泉區)。由於腦海中一直存在著18981220日,德國人史坦貝爾在八通關營地,深夜聽到山塊崩塌的隆隆聲響(金門峒斷崖),誤以為是曹族來襲而整夜備戰,加上21日傾盆大雨等等,史坦貝爾的登山隊伍鎩羽折回東埔溫泉,25日再度從東埔啟程,26日上行穿經海拔3,200公尺的冷杉林時,積雪3060公分,然後登上玉山東峯,在東峯頂找到18961113日齊藤音作的首登信物,同時他驚覺旁側的才是最高山頂,於是,他獨自再攀岩登上玉山主峯頂,締造台灣登山史上,文明人真正的首登主峯。

 

 

這陣歷史的轟隆聲,教我在1985年萌生我要在金門峒斷崖頂邊緣帶,依固定距離打上有編號、秩序的樁,選定合宜地點,以望遠鏡每個月觀察、繪圖一次,則經年累月的比較,我就可以推算金門峒斷崖向源侵蝕的速率,以及土方流失量等等,然而,我經常「撈過界」,此類簡單的地體議題,我就交付屬下課員去辦理,此即後來玉山國家公園相關委辦調查之濫觴。

因為1980年代我想獨立完成中研院不了而了的「濁大計畫」,因而我也進行了許多人文口訪,我相信許多稗官野史是罕為人知者,例如1930年代上半葉,日本人從濁水溪越域引水日月潭,當隧道完成後,執事找來一批死囚,要他們從入口快跑,多少分鐘之後放水,逃得出去則自由;逃不出去成水祭!據說,後來僅只一人倖免於難,保有一口氣,控訴這軼史。如今當然死無對證。反正,我記錄了一籮筐有的沒的。

從中央山脈、玉山山塊、阿里山脈到海岸地區,我全方位的調查從不問什麼特定目的,好像我是台灣自然史、生界史詩最後一位見證者似的。

1988216日是除夕,陳月霞與我的濁溪調查終於走到了出海口。我們調查、拍攝到灰茫茫的際夜而朔風野大、冷冽襲人,生平首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流砂區,身形直下墜,後來連爬帶滾才逃上來,於是以採集袋挖了流砂一大包。事隔約二年,我從雲林縣采訪冊看到形容濁溪入海口的流砂,說是濁溪砂以顏色質地故,名為「鐵板砂」,有流砂,人溺之,九條牛也拉不起來!頓時我想起遲來的恐懼,杜甫的詩句飄上眼簾:「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同時映現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人就沒有悲觀的權利。然而那包流砂就貯藏在書櫃下22年,直到20101月,我清掃時才發現,巧合的是,台南環盟陳椒華教授找我幫忙募款,我就裝盛了一小瓶鐵板砂,講述台灣生命大河的土砂,如何從合歡東峯、八通關大山、大石公山……山頂滾落的石塊,歷經數百、千年,和著生靈無數血淚,一路書寫史詩而漸次裂解成為細砂,直到出海大口暫時流佇,而與我邂逅,這就是母親母土本命土!結果,有成大職員立馬舉手,以30萬元認購之。

從此,我開始為台灣世代環境募十年之「無功用行款十萬元每小瓶」,也就是要鐵板砂的人,必須在十年內做任何有益於公眾的大、小事百、千或萬件次,如果沒有實踐,他必須捐出至少十萬元給他認為或認同的公義(益)單位等。這袋鐵板砂「賣」出了數百千瓶,包括打破立法院玻璃第一批衝進去的抗爭者、在街頭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的我的學生們,以及廣大在全國各地蹲點默默義行的人們。

 

鐵板砂
 

總之,我的「濁大計畫」辛勤調查的龐大資料,只寫出了若干植被帶報告,以及一些雜文如〈濁水溪畔春風寒(連載於中時人間副刊1990.4.921;收錄於台灣綠色傳奇136182頁,1991,張老師文化公司)而已,一生濁溪追溯似已隨溪水流失矣。

無疑的,嘉陽的大作形同替我還給台灣未了的天債,而且視野、格局波瀾壯闊,幀幀數大地景之外,我咀嚼、感受著文字背後的台灣之心,我彷彿是蛟龍瀑布往下一躍的水珠,250萬年台灣物語、46億年地球史詩,以及宇宙洪荒史歷歷在心、在靈內,閃爍明滅。我以嘉陽的奉獻為榮,更期盼嘉陽轟轟烈烈地打拚下去,不管任何困頓,不計所有挑戰,如同濁溪之水天上來,也走向該走的地方。

 

合歡東峯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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