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很漫長。天剛破曉,我已驅車起行,穿越廣闊的世界……,也留下痕跡。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遙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遊者需要在每個陌生人的門口敲門,才能敲開自己的家門;人要在時空逆旅漂泊,最後才能走到最深邃的起始處~改寫自泰戈爾
~沒有宗教能夠脫離自然而存在;宗教是綁繫人類到自然的鏈環;宗教移除人類心中的自我,讓人得以了知及經驗他與自然的合一~阿瑪
~寬容是一道神諭,上帝已經明確希望有多種宗教……上帝喜歡人們用不同方式表達對祂的忠誠,基督徒用一種方式,希臘人用一種方式,埃及人用另種方式……~泰米斯.提厄斯
本來就這樣、只是這樣(just
so;公理?自明之道),不需要加以解釋、說明的叫做自然。動、植物、一切生命、非生命,乃至天體之不假思考或複雜思考的,也是自然。開始思考,且需要為自然作解釋,殆即你在此當下,狹義的不自然。
所有語言能及、不能及的任何一切的總和謂之自然,無論存在、不存在或非存在,畢竟,我們能用來溝通或認知的媒介極為有限與薄弱。
依據人類感官、心智對宇宙中所有物質、能量、現象的察知,乃至描述、思考之後,開始將人從自然中漸次抽離出來,特別是意志或人本中心的概念愈來愈強之後,人與自然就明顯區隔,但直到工業革命以降,人力使役自然力的能力突破了人體極限,對自然的毀滅,超越了人力所無法抗拒,於是,形成人為與自然的分水大嶺,導致人與自然對決的困境。
而隨著數萬年來,人種在全球各地區的分化,以及各自文化、文明的躍進,人類對自然的概念、觀念的差異,漸次地可大分為唯心的自然觀,以及唯物的自然觀。前者盛行於東方;後者發達於西方。其基本的差異,在於思考與認知的方式前者內求、後者外訴。
所謂內求、外訴大抵區分如下。
人的五官,眼有視覺、耳有聽覺、鼻有嗅覺、舌有味覺、肉身除了很少部分之外有觸覺,加上能感之覺,或謂「五官六感」,即佛教的認識論所謂的認識、認知的主體之「六根」,或稱「內六處」,也就是人能感受、思考的官能及心力,簡化說成認知,當人將大部分感官、觀察力,集中在自己之外的事物、現象,例如觀察一株樹樹形、樹葉、樹幹、枝葉、花果等,是何形狀、顏色、質地、排列方式、數量、測繪、比較、找出重點特徵……,仔細統計、歸納等等,進行所謂客觀的描述,得出結論或推論等,進而思考、研究該樹與環境因子的相關……,是謂科學或唯物科學式的認知途徑,如此方式的自然觀謂之「唯物或科學的自然觀」。
相對的,當人觀察到外界事物,無論從其所見(色)、聞(聲)、嗅(味)、嚐(味)、覺(觸)之所感,他將注意力、思考等,集中在任何一個感覺機能向內心走,例如眼前的一株樹,從眼睛所呈現出的形象等,到內心如何「識」其影,以迄「心」的成像、成識的過程,從而感悟到我們所「見」的任何形相,不過是感知的一種恆在變動的影像,而且,所有的現象,正是心力的一種「幻覺」而已,因而「萬法唯識」,再進一步,內溯到心「意」的運作方式,且探索終極處的「靈」。於是,這條循著感官作用向內心溯源的路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會有不等程度的深淺,更且,從其最深處再走出來,敘述這些進出過程中的經驗談,殆即所謂「經、律、論」的呈現。如此,這類內走的自然觀,或即「唯心或唯識的自然觀」。
事實上以上只是一種傾向的分類,任何人都瞭解唯心中有唯物、唯物中有唯心,只是不同的程度或傾向而已。唯物的觀察也可進臻唯心的感受,例如近年來對海中章魚的觀察,已經瞭解到牠的認知方式截然不同於人的認知系統,而牠的「思考系統」在皮膚,牠具有某類「高等智慧」,平行於我們「心的作用」。這暗示著唯心思惟的無常體悟,也可由唯物思惟中得到印證。
不過,人類進行唯心或唯物傾向的思考之前,沒有此等區別,人以所有本能面對自然與自己。
依據唯物觀點的證據顯示,大約在10萬年前前後,人類驚訝、恐懼、無助、求生於無常的自然界中,開始他們對生、死的思考,而以壁畫的方式,留下最初宗教的證據,同時,他們對自然界一切現象的畏懼、敬仰、讚嘆、無知的感受下,也漸次形成「神」的概念,或所謂自然現象背後的某種東西,掌握住自然界一切變化的「超自然的力量」。有別於現今大家所熟悉的「宗教」觀念(雖然沒有二個人有完全一樣的觀念),我將之稱為「前宗教(prereligion)」,凡此原始人類對宇宙、自然萬象的整體觀,遂可謂之「原始的自然觀」。此一漫長的時期中,人類受制於自然環境的全方位制約。
據說,早期人類並不相信死亡是自然現象,就像新不列顛島上原住民的一個神話所說,善神坎比娜娜要祂那愚蠢的弟弟,到人間去告訴人類:「把皮剝下來,就可以免去死亡」,另外告訴毒蛇說:「你們必定要死」,結果,愚蠢的弟弟搞混了,他將長生不死的秘訣告訴了毒蛇,却把陰森的死亡送給人類,從此,人必須一死。
對死亡的恐懼,一般咸信起因於對死亡暨之後的不可知,以及其原因的不可思議,從而寄望於「神助」,或歸於神的國土,由是,宗教信仰產生。然而,與其說死亡是宗教之始,莫若說恐懼是宗教之母,而且不只恐懼,包括生命永遠存在的迷惑、不安、失望、寂寞……,只要進行由具象到抽象的思考,無不是宗教的緣起。自然界有無窮的驚訝,就有無窮的神明寄生;自然即宗教,宗教却往往非自然。
前宗教時期,例如全球舊石器時代或原始文明的孑遺,最重大的特徵便是豐腴的女體塑像,而常被暱稱為「維納斯」,她們的共同特徵是身軀豐滿、乳房發達、肥腴肚身(甚至是懷孕現象),考古學、比較民族學、宗教學的研究共同認定,這些「維納斯」代表原始人祈求豐收的象徵。迄今,出土的最古老「維納斯」石雕,年代約在2萬5千年前,位於奧地利的維倫多弗。
南亞印度的舊石器時代,約在5萬到1萬年前,例如北印及北迴歸線貫穿的中央邦首府博帕爾(Bhopal)市周邊地區,發現數千幅南亞最早的視覺藝術的原始洞窟壁畫,內容即游獵生活,表現出狩獵、巫術、戰爭、舞蹈等等,充滿生殖崇拜的性交場面、生殖器官,象徵祈求豐收、人種繁衍的順利。
即令20世紀全球各地的原始部落或原住民族,依然存在著生產、生殖、種族圖存的基本前宗教現象:
—麻六甲群島的原住民,認為樹木開花即懷孕期,嚴禁大聲喧嘩、火燒,或其他干擾樹木安靜的行為。
—印尼的Amboyna城,在稻米開花時,不准人們在周遭大聲喊叫,否則收成會受影響。
—祖魯族的巫師(藥劑師)將壯年夭折的男士的生殖器油煎之後,研磨成粉末,撒在田裏,祈求豐收。
—爪哇的農夫與妻子們,為了保證稻田肥沃豐收,就在田裏交配,他們認為植物生長、結實與婦女的生育是同一道理。
—北美印地安人認為其失敗的主因,歸罪於白人將樹林夷平。他們認為伐木是十足的謀殺行為。
—對樹木、瀑布、江河、山嶽的崇敬,乃亞洲遺留下來最古老的宗教觀。
—世界各地原始部落幾乎都在播種季節裏,實施「亂交節」,一者作為倫理的寬容期(回憶早期時代性關係的自由);二者讓不能行人道的男人欲使妻子生育的方法之一;三者代表春天到來,土地解凍,種子萌芽,預期量產豐盛。「亂交節」例如非洲剛果的Cameroon族、好望角的Kaffir、蠻族Hottentot;中南非的Bantu,而參加節日狂歡的人,禁止與自己的配偶性交。
類似的節日,出現在歷史的文明中者,例如希臘的酒神(Bacchus)節、羅馬的農神節(Saturnalia)、中世紀法蘭西的Fe’te
des Fous節、英格蘭的五月節……。
這等生殖崇拜,誠乃原始人類的共同思惟模式,以及普遍的巫術行為,就印度河文明而言,發展到了距今約5千~3千多年前的「哈拉帕文化」(Harappa;以哈拉帕及莫亨佐達羅兩城遺址為代表),更有許多原始生殖崇拜的形象標誌,例如大量小型女體的地母神、後世濕婆神原型的「萬獸之王」圖案、陽具崇拜、靈魂不滅及輪迴思想、以樹木為居處的男夜叉(Yaksha)及女夜叉(Yakshi)等等,甚至於在距今約3,500~3,000年前被入侵的印歐民族雅利安人(游牧文化)消滅之後,其生殖崇拜的農耕文化仍與雅利安人的自然崇拜文化,相互交融而構成原始多神教的吠陀教文化,其在約3,500~2,700年前,留下許多的鄉土守護神(神農及夜叉)、繁榮女神、母親女神等神像。
而雅利安人的游牧文化則以龐雜的自然現象神為特徵,他們將自然界現象神格化,視整個宇宙為神的活動大舞台,概分為天界、空界及地界。三十三天自然神包括日、月、星辰之神;空界如風、雨、雷、電之神;地界如山、河、草、木、人間萬象、與人為敵之活物諸神,複雜得不得了。
換句話說,從「原始的自然觀」進入「宗教的自然觀」,賦予自然界任何現象皆可存有神的活動,當然也流行著未知、神祕、超自然異象、禁忌、圖騰的口述與遺跡,但「原始的自然觀」與「宗教的自然觀」不見得有明確的分界,甚至於時空交錯,我只是用來區別原始人類進展到特定文明、文化的規模或程度之分而已。然而,有些民族幾近於沒有宗教、沒有圖騰、偶像及神,埋葬死人也沒有任何儀式,甚至連迷信也不存在,但這些是例外。
另一方面,由於人類係由群居型靈長類演化而來,靠著智力的突出,發展出群體求活、綿衍不絕的合作方式,以及節制個人的繁多策略,早於宗教而存在的倫理,或群體規範個人的秩序與規則,其變遷的速率遠比宗教為快。宗教並非倫理的基礎,却有助於倫理的維護,且使用神話與禁忌這兩個手段來維持倫理。神話、禁忌、倫理約略為原始人類的法律。
前述,土地、地球幾乎是被任何原民視同偉大的母親,而語言、文字,頻常是代表原始或無意識信仰的紀念物,故如物質(materia)與母親(mother)便有高度的相似度;宗教的拉丁字源即含有「連接、連結」的意義,連結人與土地、人與神、人所來自、人與終極歸宿的橋樑;中國文字的「鬼」,古意即「歸」,也就是生命死亡之後,歸去其所來自的地方。
規範群體的個人之外,積極面更需團結的共同特徵,圖騰便是幫助部落團結、認同的象徵物,透過許多祭禮、儀式顯示,恐懼很可能是圖騰的根源。而相對於脆弱的人體,許多動物是人們強壯有力的嚮往,故而動物崇拜也形成動物神,或圖騰的具像。
人面獸身代表人對動物力的神往例證之一,許多的人神係由動物神蛻變而來。圖騰隨著文明、文化演進也漸次脫離動物,却依然活躍到現今許多國家的國徽之上,例如獅、鷹等等。毫無疑問,如今的國旗、國徽,正是如假包換的圖騰,故而損毀自己的國旗是禁忌、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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