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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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會
有很多台灣人對獅子會的看法,傾向於「到處立碑;行善唯恐天下人不知;要花很多錢才能當什麼長或特定職位;有錢有閒的好名之徒團體;名牌與奢華權貴的代名詞……」的「誤解」,而我從1995~1997年該會「國際理事」許玉樹先生的資料,以及對淑蓮女士的訪談,感受到該會是種國際視野、高度理念與人道觀念的特殊組織,或說係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一種強烈要求認證(中心主義)的NGO,旨在發揚博愛精神,促進基督宗教背景下的世界大同,創會伊始,殆屬名流社團。而許玉樹先生正可代表台灣身體力行,極致的一種典範。
1917年美國伊利諾州有群資本家、名流,經常聚餐、交誼、砌磋事業心得,其中,茂文˙鍾士(Melvin
Jones)提議組織一個團會,每週固定時間聚餐,除了先前的交誼之外,進而計劃服務社會。這個名流團體就叫做「獅子會」。顧名思義,任君聯想。
獅子會成立後,旋即在美國各城紛紛設立,且傳到加拿大。1917年10月8日在美國德州達拉斯城舉行第一屆年會;1920年3月12日在加拿大熱心人士推動下,正名為「國際獅子會(Lions
International)」;1921年12月31日,其國際理事會通過正式標誌,並取得國際商標專利註册在案。
要知,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且之前,1915年初,德國宣佈無限制潛艇攻擊,5月,美國朝野為「露西塔尼亞號事件」反德;1917年3月12日俄國發生大革命,4月6日美國對德宣戰;1918年4月5日,日本、英國出兵西伯利亞;11月9日,德國革命;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而俄國內戰至1920年才底定。
在這樣的世界背景下,1919年,科羅拉多的一個年輕律師哈士特˙立德(Halsled
Ritter)別出心裁,針對1917年以來,獅友對會名的不滿或爭議,提出新詮釋。他說LIONS(獅群)的L字即Liberty(自由)的縮寫;I是Inteligence(智能)的代表;O是Ours(我們的)意思;N即Nation(國家);S是Safety(安全)。因而「自由地運用智慧,確保我們國家的安全」,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中,贏得眾獅友的認同,從而確定會名,不再論議更名。
換句話說,獅子會開創之初當然是美國豪門、上流社會,從19世紀末葉的資本社會、國家主義脫胎而出的組織團體,但經全球推廣與時代變遷之後,隨著國家、地域、異文化、社會背景等等龐雜差異,甚至個人風格等,自然會有歧異的本質與表現的差異現象,不過,其現今所謂五大宗旨:發揚人類博愛互助精神;增進國際友好關係;尊重自由,啟發智慧;提倡社會福利;促進國家安全,仍然維持創會本意。此外,其下尚有所謂八大目的與八大信條等,當然都是正面或崇高,但不免有些空泛的名詞或概念,若站在草根或弱勢的角度,難免會有紛雜見解。無論如何,其維持某種「階級」的標榜,似乎是別於其他社團的顯著特徵之一。
在人類不同的社會中,普遍存在此類標榜,一點也不足為奇。就在獅子會創會這一年,日治台灣總督府於該年4月,不也出版《台灣列紳傳》,說是要紀念日本領台以來,「對台灣社會有特殊貢獻者」。日本人在佔據台灣之後,為利統治,1896年即制定「紳章條規」,「凡士大夫(前清)居鄉而曾經官職科第者,以及文學德行、名族、富豪等,均在頒與勳章之列」,至1916年,已頒發了千餘人,1917年則出版這些台灣菁英、意見領袖、各類權勢代表人物的傳記。
依個人觀點,獅子會從某種角度,或可視為民間自行組織、認證的「士紳」吧?也就是社會的「成功者」。
台灣係在1953年6月24日,於台北市成立第一個獅子會,即今之台北市中央獅子會,首任會長楊繼曾先生。1958年成立第二個,即以英語開會的台北市南區獅子會。1959年6月,完成6個獅子會的臨時區,7月,經國際總會正式授予300臨時區番號,並指派馬君碩先生為300臨時區首任監督。1978年成立300複合區,假台北市召開第一次年會。2004年將「中華民國總會」,更名為「台灣總會」。(淑蓮女士註:1997年中國收回香港,香港的獅子會隸歸中國獅子會下,台灣獅子會也面臨危機,中國施壓國際總會,我父親為此事前往美國總會,商討、爭取用台灣立名。)
許玉樹先生約在台灣退出聯合國的1971年加入獅子會。此後,直到他往生的約30年期間,他徹徹底底投入打拚、奉獻,他是超級獅友。
一開始,他即將「國際獅子會」的宗旨、歷史沿革等等資料從頭唸到尾,務求徹底瞭解這個組織的內涵,從而思考、著手他要從台灣推到國際的社會服務工作,並雷厲風行地展開務實付出的社會公益服務。
他30年獅友的經歷及成果無以倫比,得獎受賞30多個,包括最高榮譽的親善大使獎、多次國際總會長賞等等,他在國際(特別是美國)上的知名度,遠比國內高甚多。1980年代初,他首度從斯里蘭卡、南非、美國等境外,進口眼角膜,開創台灣移植手術;並推動眼角膜移植條例之立法成功,解決數十多年來眼科學界的難題;他也設立首座眼庫。他在獅子會的豐功偉績,自有會史上的龐多歷史記錄與定位,他是1995~1997年度的國際理事。他熱心參加獅子會的服務活動,出席率號稱「百分之7百」。他對獅友等的照顧,從其本業的醫療多項,以迄反毒活動的社會代言,積極程度堪稱瘋狂。
到了晚年遲暮,他因糖尿病併發症等,導致近乎眼盲,但仍堅持要去獅子會開會。「我扶他去,吃飯時我餵他。惹得獅友竊笑他:戆!已經這樣了,還來幹什麼,還得勞師動眾、惹人麻煩;也有人採正面說:這人實在很有毅力,令人欽佩……不只如此,長年來良莠不齊的獅友中,有的跟他借錢、欠錢、倒錢;有人設計陷阱讓他掉;有直接陷害他的人,不一而足……他前後奉獻數千萬元……」淑蓮女士說,因而惹惱了太太顏月華女士及家人,對獅子會產生惡劣的印象,但他仍一秉初衷,不在乎別人看法。
玉樹先生的這種精神,讓我聯想到台中市的張深儒先生。
1980、1990年代,我在台中市幫林俊義教授等民進黨清流選舉時,每逢競選總部成立大會,或重大集會等宣誓性場合,總會看到一位高齡長者,拄著拐杖、戴著厚片眼鏡坐在檯上。他太老了,以致於無法演講或表達什麼。他捐錢給候選人,且無論如何一定到場。我很少看見有人向他致意,認識他的人也不多,但他始終以篤定、剛毅的眼神靜坐一旁。充其量我只問出他叫張深儒,此外,一無所知。儘管如此,他予我一種氣概的強烈感受,他的身體語言宣誓著:捨我其誰,我就是不缺席。
雖然我與他從不認識,但每次我一定跟他問候致意。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聽說或已仙逝。時至於今,從網路上查得的資料稀少,只說他是早期的黨外勢力之一;228事件期間,台中市發起市民大會,響應台北起義,謝雪紅、張深儒等上台演講,激勵人民向國民黨政權抗爭;他參選過第一屆台中市長;1986年民進黨建黨,「張深儒等老黨外人士參與指導新生代廣收人才」。
我參與或觀察無數次所謂的政治集會舞台,台上人物走馬燈式流走的臉孔中,絕大部份我都忘光。如果想起這種場面,我腦海中第一位浮現的,就是張老先生無言的宣說!
精神相似,但許、張前輩的行事方式截然不同。玉樹先生曾經在獅子會於日本福岡的遠東年會上,要求日本主辦單位由稱呼「台灣獅子會」,「矯正其改為中華民國國際獅子會,並且道歉」,成功地「捍衛國格」,也因之而由蔣介石「召見嘉勉」;他也曾獲得「中央黨部蔣經國主席賞」,等等。
有趣的是,淑蓮女士說:「小時候我曾聽我媽比較日治時代與國府時代,她說日治時代雖然艱苦,但治安良好,晚上門窗不必關,沒有賊人;土匪據台後,偷、搶、盜,不一而足。她談228。我先生大我8歲,他較清楚台灣政權情事,他跟我媽談起政治就很投機,一講就講不停。我爸可能因為出過事,從未講過什麼……」
獅子會的八大目的第7條:熱心討論公益(註:不是公義),勿涉政教爭議。玉樹先生做到了。然而,重點不在此,他內心或明白結構性問題,他想藉由體制內及社會上層切入,他試圖以身作則,行而不言。他是天真浪漫的,只是高估、也是低估了政治性的善與惡。這些,也可擺在一邊。他最最在乎的,是身體力行中的感受與證悟,他似乎有種天生的良性膚淺?他更受到根源處與台灣歷史悲劇的牽扯,他有些矛盾地游走兩邊。依個人淺見,他具有台灣人蠻牛的精神,好勝而誤以為可以擺脫台灣政治史上,三、四百年的被咀咒;他以童年的羞辱感而一躍龍門,很自信地想要翻越白恐的壓抑,且從中顛覆。然而,他只能建構個人的典範,却也難逃共業的天羅地網。他永不認輸,於是,他只剩下要求自己,且只能以己身實證的悲憫,用來安慰自己。
「我爸是台灣第一位引進外國眼角膜的醫師。由於他在獅子會的國際交誼中,以誠信、熱心,贏得國際獅友們的公認與信任。由於我爸想要幫助眼盲的患者重見光明,當時台灣尚未發展出如此技術與案例,國人也無器官捐贈的風氣與法令。後來,他終於取得國外的眼球,但運接到台灣後,許多家醫院都不願施術(沒經驗、怕失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動手術且成功了,各家醫院一改先前的抗拒,搶著來要眼球……」淑蓮女士回憶父親推動台灣眼角膜移植的過程。
「我爸也創下首度勸導台灣死刑犯捐出愛心眼球、救盲復明成功而轟動全國,但這是後來的事。他也曾經帶獅子會團體訪問斯里蘭卡,拜訪該國總理、衛生部長及議員等;同時,他認捐該國眼庫大廈及人體器官銀行大廈的建設基金……然而,我爸在50多歲時,才知道他得了糖尿病。他是個好醫生,却不是個好病人。他沒有好好接受治療,逞強,以至於晚年併發症提前爆發。我們知道他身體狀況,但他却堅持一直工作下去……」
「由於斯里蘭卡有位華僑醫生有全權贈予台灣眼球,他認同我爸理念,對台灣,他只信任我爸一人。因此,每當斯里蘭卡的眼球空運到台,因為得在24小時內做移植手術,他指定必須由我爸親自領收,我爸得去機場接收,再送至醫院手術。他身體愈來愈不堪,我都一直勸他不能再做下去了……我永遠記得爸的那句話:『妳沒當過盲人,不瞭解盲人首度看見光的那種喜悅,那種見光影的樣子,我至死不忘!所以,妳們不要勸我,我會做到我躺下來的一天』……」
的確,玉樹先生在盲人復明的瞬間,看到了上帝創世紀的那道光!他從別人知覺的電光石火中,領悟了自己內心的靈動;他以證悟的悲憫,安頓自己,實踐自己。他再度地,做到完全躺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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