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2日 星期二

觀音佛祖~台灣文化散見的禪語、禪意及其相關 (下) 8/10

陳玉峯

 
另一故事,有位姓宣的,出家當了僧人。他去參見石頭禪師時很狂傲。他向石頭說:談得來我就住下,不然我就離開。石頭坐著不說話,他掉頭就走。石頭跟在他身後追到門外叫他。他聽見叫聲一回頭,石頭說:從生到老就是這個,你回頭轉腦幹什麼!他突然怔住了,於是將柱杖踩斷,回頭服侍石頭,一住二十年。
 
是啊!從生到老只在究竟這個可以讓你思考、感受的心,你還要迴轉去那裏啊!你看,筆者還是在講些廢話啊!真是蚊子釘牛角。
不管漳、泉、客或往後全中國流離移民,也不論何等境遇,來到台灣之後,即令絕大部分人無從得知台灣文化的禪風底蘊,至少,或多或少,都可感受到草根素樸中的溫暖。無論廟寺、戲劇、雜神或怪力亂神的影響之下,諸多台灣人流露無以計數的善良與義行,會令初來乍到或外國人感受奇異,更且,這些言行,台灣人自身也莫名所以,而一些台灣話所隱藏的禪門教化,台灣人也全然不知,而且,這些教化的由來,都不是經由現今的教育系統,而是鄙俗講古、歌謠戲曲、廟會參拜、晨昏謁祖、庭訓叮嚀、草根行徑、稗官野史……潛移默化而來。筆者撰寫《台灣人》的故事中(陳玉峯,未發表),「醫療美學家黃文龍醫師」的父親黃伯珍醫師,一生濟助無數患者,當患者在無法預測的某些情境,也會做出義行義舉而不求回報。這類無功用行的德行,像無性繁殖的芽體,隨風雨四處傳播,而在山巔海隅茁長新芽、增添大地綠意;「泛觀音信仰的許淑蓮女士」的「得姆啊」,同樣忘情忘我地履行饒益眾生不求回報,等等。他(她)們不會去思考他(她)們的行為有何目的或動機,如同郭自得先生每天打掃公廁,只是因為看起來舒服,別人使用也會舒適。
 
至於他(她)們身體力行的忘了德性的德性,有天引發出龐大的效應,他(她)們只會說「無疑悟」會這樣。
台語「無疑悟」是形容自己就像「無意識」的動、植物,十分謙卑地「無疑也無悟」,今人使用「無疑悟」約等於「萬萬想不到」的意思。這也是道地的禪語。因為人在興起意識分別事物時,立即會「起疑」,禪門有「無疑無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的說法,且禪門的疑與悟是要栽進人生、生命的終極究竟的疑與悟。
 
雖然筆者撰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以淨土經文來旁註他,事實上他的助人也是徹底的無功用行。筆者問及接受楊先生幫助的人之與楊先生的關係,通常得到的答案是他本來都「不識」受助人。
「不識」即「不認識」的台語。菩提達摩初見梁武帝時,梁武帝問:「對朕者誰?」,達摩回答:「不識」,也就是「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武帝當然聽不懂。然後,就是有名的「功德」說。試問整部中國帝制史上,那個人敢向皇帝說你無功無德?禪入中國一開頭就「真」得令權勢或既得利益者難堪、頭痛,禪終究得向莊子的戲泥烏龜游去,還得忍受同是「佛門」者不斷的追殺、迫害!
 
這「不識(um-Bat或um-Pat)」等同於另句台語,也就是更柔軟的「不知影」或「不栽影」,更是徹底的禪意語。「不知影」或「知影」可以當成台灣人的「認識論」,台灣人認為我們的主體,意識到自體之外的事物,或認知,這個知或所知,不過是「影子」而已,並非事物的實體。相對於北京話,台語實在是過分謙虛。北京話隨便就可說「知道」或「不知道」,台灣人却篤信我們充其量只能知影,而無能知道,畢竟「道可道非常道」。台語清晰表明「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知識所能探及的一切都是「影子」。
 
台語說「知影」,象徵著「萬法唯心所現」。將那個「影子」栽向自己內心,就可找到放映那個「影子」出來的「心理上的底片」。這個底片有三層,也就是最底層的「靈體」、後天記憶(庫)的「意體」,以及現世生活習慣或感官知覺的「識體」,這三層陰影套疊所形成。所以,「影」即由此三層放映出來的。禪宗說「迴光返照」,相當於台語的「栽影」!然而,單只栽影,也可能栽出幻影,距離「觀音」還很遙遠。
 
而李氏舉台語最難聽的「幹你X」為例,將之說成是外來強權鄙視台灣人所加以改造出的惡劣語詞,他認為,這句罵人話的語源是十足神聖的,出典在《六祖壇經》,也就是慧能得衣缽之後逃向南方,後面追逐衣缽的有幾百人,其中陳慧明最先追到慧能。慧能將衣缽放在石頭上,自己躲進草叢中。陳慧明看到衣缽就去拿,不料提不起,只好向慧能喊話,說他是為法而來。於是慧能出現,慧明向他求法。慧能告訴慧明說:你既然為法而來,請你將內心的念頭、雜想全部停掉放空,我再為你說法。慧明沉澱下來許久。慧能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慧明一聽瞬間大悟。
 
慧能提醒的這句,也就是止息,消滅意識活動時,你的本來真面目是什麼東西?當然只剩你的「靈體、心音」,後來,禪門中將之改寫成「父母未生以前(你)的本來面目」、「娘生以前的真面目」,乃至台語「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李氏認為,由「揀你娘生」竟然被汙衊為髒話「幹你X」!然而,筆者持保留態度。
 
李氏另舉台灣的土地公、土地婆;台灣神主牌的意義之與靈的關係;台灣特有的觀音神話故事,等等,乃至王爺信仰之為禪的應現,也就是由台灣人日常用語、風俗、表面的宗教信仰等等,說明台灣文化正是禪文化,而且,最大宗的禪文化即媽祖信仰。其中,王爺乃觀音佛祖的應現(前述),而王爺信仰中最受台灣年輕人喜愛的「中壇元帥」哪吒三太子,近年來現代化成「電音三太子」,甚至還走紅國際,却是「最最佛教的」、「最禪化」、「最屬靈性」的神。
 
《五燈會元卷第二(附篇)》敘述;「哪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現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三太子的「說法」,正是釋迦佛超越二元論而大覺的一種宗教藝術的表現,而且還是中國本土化的象徵。禪除肉身一切,直逼靈性或「父母未生以前的真面目」,所以,三太子象徵「靈」。臨濟將哪吒太子說作「無位真人」,後來更有一堆稱呼:「無衣真人」、「無依道人」、「獅子兒」、「金毛獅子」、「獨坐大雄峯」等等。
 
王爺信仰之所以產生繁多或亂七八糟的神話,根本的原因在於它得應付清朝統治者的迫害;王爺信仰根本就是明末最後的民族意識的寄託,從而形成台灣獨特的宗教隱藏藝術,或筆者界定下的隱性文化。而台灣許許多多的「雜神」,在在皆是應付不同朝代的政治迫害,才產生的方便、權宜。台灣民族在歷經「每隔二、三年就換個爸爸或媽媽」(筆者形容台灣歷史的最重大特徵),連屬靈的宗教信仰也只能面目全非、張冠李戴。或許因為如此,許多台灣人務本而不在乎形式、體制或表象。
 
然而,外來政權總有辦法滲透入裏,讓台灣始終墮入亡台在台的悲劇。這種統治的技巧、毒辣的手段與分化的伎倆與時俱進。
 
台灣禪的墮落,以清治及國府時代特別嚴重,日治時代當然也難改習氣,但至少禪風強烈的日本文化,尚有提澌的效應。台灣禪的優點已如前述的無形化或神隱,缺點則因草根鄙俗欠缺有力的鼓揚,很容易由自力聖道迷失成他力救濟的唯功用行。台灣二度、三度、多度應現觀音的雜神(當然不是全部),包括媽祖信仰,表面上只成為私利的祈求拜拜,於是,求神問卜似乎淪為「期約賄選」,明明自己的小孩子能力不足於上大學,拜媽祖却要求讓小孩考上台大,若如願則殺豬公來酬謝,欲陷媽祖於不義還理直氣壯。絕大部分的祭拜者口中念念有辭,要的是免除病痛、升官發財、功名順遂、生意興隆、生兒育女、富貴榮華、長命百歲……,一有「靈驗」則酬神謝戲、大添油香、金牌奉掛、翻新廟宇……不一而足。於是,應現觀音、本體觀音搖身一變成為「有應公」似的!
 
   唯功用行不全然不好,有求必應也是宗教的招牌,但支撐起台灣社會善良面者,仍然是無功用行的自力聖道。筆者發心,要明揭應現觀音的本質或精義,不斷宣說台灣宗教文化的奧蘊,破除隱性文化的迷障,還原禪之本來;筆者相信,接軌全球宗教最適合的途徑,還是應現觀音的途徑最具包容性;筆者相信,玉山即臥佛(陳玉峯,2010),無形無式、無宗無教仍然是台灣最高形式的禪教,但台灣人可以信奉回教,可以入籍基督宗教,可以篤信一貫道、天地教、任何宗教派,一樣可以是應現觀音。筆者關切台灣草根佛教。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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