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3日 星期日

泛觀音信仰的蓮花化身—許淑蓮女士 3/11


陳玉峯

§ 超級獅友
「得姆啊」當然也是父權中心下的舊時代女性,謹守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的威權順序,從吃飯、洗澡、物質享受、人格尊重……在在皆是男性、父長優先。封建制度之所以屹立數千年,得力於這套吃人禮教的「祖宗家法不可廢」;與其說貞節坊是用來彰顯女德、婦德,莫若說是父權沙文的恐嚇碑,比阿育王石柱還管用。「得姆啊」對待留下來的獨子必然是傾全力庇護照顧。儘管如此,獨子許玉樹先生(1923.9.25~2001.3.22)在1930年代讀小學之際,還是得幫忙家計、撿拾薪柴等,別人家小孩放學後可以玩耍、讀書、吃零食,他呢?制服來不及脫換,得立即環戴上頸、抬舉販售李仔糖(北京話糖葫蘆)的木盒沿街叫賣。他頭垂得低低地,不敢以眼接人。他覺得羞恥,特別是賣給同學的時候,雖然他也耳濡目染母親窮得極有尊嚴。

 
因此,少年玉樹讀書發憤,極力上進而力搏惡劣環境,期能出人頭地。在半工半讀的情況下,他的功課出類拔萃,他去當日本小孩的家教而拚命賺錢。然而,父母的知識水平有限,不僅未鼓勵他升學,更反對他上台北讀書。他是在日本老師的鼓勵之下,毅然走出自己的路。而在他邁向成功的過程中,其實一部分是犧牲了姊姊的勞動力而來。

 
聽淑蓮女士敘述她父親成長的過程,彷同我母親、舅舅與其寡母的經歷。我舅父許東海先生下課後,一樣提起「粿炸」兜售路人。我舅舅小玉樹先生一歲,且他自己無緣讀醫,隔了一代,才將兩個兒子栽培成為很有成就的醫生。

 
玉樹先生在台大醫學院就讀期間,業已擺脫貧困所帶來的自卑,他極為活躍,參與各種社團,甚至也因涉足某團體,引致後來行醫時,被特務系統「關照」的際遇,幸賴「貴人」相助而免於災厄,但他這方面從此噤聲,甚至於後半生幾乎傾全力,義助中華民國在國際間的名聲,還獲得「蔣總統召見嘉勉」哩!然而,這只是表象世界,還有潛存的底蘊,綿延自「得姆啊」的德性。

 
基本上,玉樹先生是日本文化、教育,培育出來的台灣菁英,他的行事風格在女兒淑蓮女士形容起來,是謂「依理行事、直衝到底」,但若由他一生行徑、榮耀與成就來檢驗,其實仍然是「得姆啊」的傳承與發揚。他因家境緣故,醫學系畢業後立即工作,先在台大醫學院當助教,旋轉衛生所當主任,然後自行開業。

 
「我在三重埔出生,然後父親舉家搬遷至台北市館前路,租屋創建《德春診所》……」這是1950年代事。「之前,因為沒錢開業,母親(顏月華女士,1924.9.21~1999.9.11)幫人縫製西裝賺錢,協助籌措先生開業的本錢」;「我爸並非只看病,他看整個人,雖然他主治內科,他關懷病人整個身心、家庭、事業、生活起居而無所不括。他了知患者的一切,經常跟一位患者一談就許久,根本是心理輔導師一般。也就是看病、看人,也看心,因而很快地口碑飛傳,就診者紛杳雜來,他忙翻天。不只在診所看病,也得奔走出診……」;「小時候我若在樓下做功課,患者入門時,我先向客人寒喧致意,問姓名等資料,然後請父親下來看診,常常充當助手,協助捲衣袖打針、配藥,或藥劑生的工作。我也跟隨父親出診……」

 
玉樹先生的看診態度可謂「全人診斷」,不是出自內在赤誠的人道關懷很難做到,因而表面上「生意興隆」,却因盛名之累,被國稅局的不肖官員盯上,導致每年報稅,不管填具多詳實,「國稅局」總是不滿意,氣得他拜託國稅局派人來站崗,自行計算每天患者有幾人。事實上誰都清楚,只要對負責人送紅包,一切都OK,但是這是節操與原則問題,玉樹先生無論如何不願妥協。受盡長年無止盡的干擾後,他採取「任憑宰割法」,把稅單丟給稅務人員:「你看我該繳多少,你自己寫好了!」,如此,總算才相安無事。儘管這樣,每年國稅局都派一個不同的人來要錢。這是他行醫二、三十年最大的折磨。

 
1970年代,玉樹先生投入獅子會做社會工作之後,能看診的數量蛻減,但國稅局一樣死咬著他,要求申報同額的稅款,明明簡單紅包即可打發的「人情世故」,他硬是不幹,逼得他50來歲就乾脆關掉診所。此間,藥商、掮客等等,都會來送禮、送回扣,他不抽菸、不喝酒、不做無謂但有用的社交,他一毛不取,只要求藥價扣除掉那些「公關費用」,將實質成本的降低,用來嘉惠患者。

 
如此耿介的性格,從醫療行業很難撈到什麼油水。淑蓮女士說:「我爸的故事很有趣。我認為一個人一生的成就,或人與人之間的事務,不是說你有能力就行,也得要有時機或運會,而有智慧地去應命。笨笨地去做,有事時就會有貴人跑出來相助,而且意想不到。我爸跟我都是如此。」

 
玉樹先生之所以會賺大錢,可以說是善行感動人天,從天上掉下來的,無人知道是寶的結果。有次,有位患者來看病,玉樹先生判斷必須儘快開刀,否則恐將喪命。於是他將患者轉診大醫院,大醫院也確定得立即動刀,但患者繳不出保證金(現金),逼得患者緊急回頭向玉樹先生求援。玉樹先生很難過,因他自己也沒什麼錢,可是救急啊!不得已之下,立刻將家中所有,傾囊相助。開刀結果,證實了原先他的診斷,他高興地說:「哈!我診斷對了,救了那個人」

 
這句簡單的話,背後代表的價值、意義,我在歷來口訪約莫80歲以上的不同行業的人士中,頻常碰到。他們共同反映了日治台灣人的某面向特徵,也就是在其專業技術上殫精竭慮後,印證了他的判斷時,一種無以倫比的快樂,相當於「只求一個答案」明白之後的智性光輝。為此,可以不顧絕大部分的現實!我偶而會去思考,究竟是何等教育的內涵,最容易形塑如是人格與價值觀?

 
該病人出院復原後來找玉樹先生,很坦白地向他說:「我沒錢還你,可不可以給您一塊田地?」沒錢就是沒錢,他只能勉為其難地說好。那塊地很大,位於今之南京東路4~5段的精華區。

 
一段時日後,玉樹先生還是很窮,沒現金是養活不了家人的。於是,他開始動腦筋,如何將「不動產」轉變成「動產」。恰好,他恭逢台灣社會轉型時期,政府正在推動小家庭國宅政策,他想蓋國宅,但蓋了國宅後誰人來買?必也生活機能齊全吧,所以他也蓋市場,藉此吸引小家庭購屋。本著實證精神,加上對照兩大政權的不同文化風格,他事必躬親,他不敢輕易信任別人,他開始研究建築市場,學習一磚一瓦如何搭建、設計。他挑選材料,自己跑去中壢看磚仔窯。他要求好質地、好材料,自己下訂單。他了知灌了水泥得21天才乾固,他漸漸學會系統經營。他賣國宅,且從此展開人生第二事業的房地產。

 
從此,財源滾滾而來,他變得很富有。然而,相對於貧困却恆體面的母親,他從來勤儉樸素,對待自己一分錢也得打上四個結,穿著雖不能說破破爛爛,但他出門沒人能看出他是富豪。他搭公車,再忙再趕也不肯搭計程車,即令在倒下、往生前,還是搭公車。他曾經被公車門夾傷了腿。淑蓮女士幾次拿錢拜託他搭計程車,虧得同是醫生的女婿提醒淑蓮:盯著跳動中的計費錶,對心臟、身體更不好!家人才打消阻止他搭公車的行為。

 

這樣的「鐵公雞」,却在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1971年前後,開始投入他人生的第三事業,也就是回饋社會,而且,他的投入是百分之百、死而後已,彷彿他一生所有的價值與意義,只是衝著這項任務而來。他加入一個國際社團,代表行使時代公義、道德典範的同時,兼顧一種社會地位與身份象徵的國際獅子會。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
泛觀音信仰的蓮花化身—許淑蓮女士 (請點選下列)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