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用過小吃後,楊帶著我們到珊瑚百貨行故址,講解當年此一四層樓的建造過程與用料,包括地基是由人力如何夯實的,二丁掛磁磚的黏貼等等。
「照理說我該姓康而非楊,因為阮阿祖在澎湖生活艱苦,因而入贅給康家,彌補康家無男丁之憾。然而成親之後,阿祖並無改姓,往生前他特別交代,楊家神主牌上必須奉祀楊、康兩姓。我父母仙逝後,舊厝空了一段時期,今年初我放消息出租,巧合得很,竟然是個姓康的來承租,而且是個好房客!畢竟姓康者很少……」楊的曾祖父叫
楊旺 先生(1869~1939);曾祖母為 康妹 女士(1878~1957)。
自從楊父在鹽埕區打拚成功後,楊姓家族、氏族中人也紛紛來此。珊瑚百貨行隔壁也是親戚,許多婦工正在處理進口的鱔魚,分級宰殺後,批發全台下游賣店、小吃攤,據稱,其殆為全國最大規模者。我感受到楊家拚勁三代不減一分。
接著,楊帶我瀏覽其故居環境舊觀,如同閱讀古照片,當然得帶點懷古的想像力。我們先走到新樂街與大仁路的十字路口,觀看街角那棟兩層樓的日治年代老建物,今見老舊「中華豆漿」招牌處,1950年代暨之前即為公共浴堂,楊國小時曾爬到同學家後側「偷看人家洗澡」。說「偷看」乃言過其實,日治遺風本來就是大家裸裎相見的公共大澡堂,小孩子好奇又不敢隻身前往洗浴而已。當年浴室分男、女及家庭式幾類。
沿大仁路望柴山方向走去,即見門牌號碼「大仁路199號」的已廢置「大舞台大戲院」;回頭走即為卡早的菜市場。然後,「我唸當時最紅的鹽埕國小,我們班有80餘人,其中一個同學家就在市政府後面開妓女戶的,印象中,開查某一次是20元……,當時新樂街有多家象徵財富的金仔店、布莊、皮鞋店……」我想起曾經有首並不怎麼雅緻的流行歌《鹽埕區長》。
「卡早,黨外雜誌在這裏賣,官方取締得緊,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賣家把雜誌藏在車裏,攤子上擺幾本讓你沒收、交差,無妨,熟客要時上車拿……」我們趨車經過大仁路與瀨南街口「……『小本的』也在這裏賣……」我想起1960、1970年代交替前後,台灣許多電影院都會插播鹹濕春宮片,我們這些高中生都知道那家電影院最有料,我曾看過有幾次,唱國歌時,「三民主義,吾……」突然跳片成嗯嗯鴉鴉的色情帶,戲院門口總有人把風。
行經大勇、大仁路交叉口,我瞥見有個小公園,楊再度敘述原本公園處有個水池,他在小三時,放學後夥同其他小朋友,脫光衣服下去玩水的趣事,不料警察摸近,先收走小朋友的衣服再吹哨子,楊赤條條地跑回家。
沿著鹽埕區的老街舊道,楊時而放慢油門,一攤攤店面述說其長短,由故事、紛爭的空間紀錄片,播放著流年與變遷。我讀了半本軼史。
「我的發育較一般小孩遲緩,而且還有口吃現象,常常無法完整表達自已的想法。就在初中(卡早叫三中,即今之獅甲國中)有位老師,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他安排我參加演講比賽,讓我從不斷練習與反覆挫折之中,找出方法與自信,勇於面對自己的陰影作挑戰,從此脫離了口吃的糾纏。我很能體會電影《王者之聲》的喬治六世的心情……」
「成長過程中,家庭遭逢的變故,讓父母親受遭受較大的打擊,除了被親戚挪用公款之外,就是我的大哥在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意外身亡。這讓父母親哀痛欲絕。稍長,身為次子的我,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扛起什麼責任,父親的事業已有一定的規模,雖然童年生活不愁吃穿,卻也開始懂得思考如何扮演一個長子的角色。」
「而我思想的啟蒙,來自高中(鳳山)一位『身分特殊』的英文老師,也就是所謂的『政治犯或思想犯』,他引領我接觸不同視野的書,突破當時鋪天蓋地有形、無形的禁忌,毫無疑問,他對我在思想上的撞擊,啟發我日後獨立思考、探尋真相、關懷弱勢的心性……
我們那年代的父母親,最大願望無非是兒女讀書而功成名就,可是我就是喜歡玩,從『玩』中學習出符合內在的需要。我高中埋下的種子,到了大學恰可萌發。我考上文化俄文系,再轉政治系,因為政治系『比較好混』,大部分時間我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資料,文、史、哲、電影、音樂會、舞會……,盡情『玩』中『學』,於是,我在圖書館中搜尋為什麼過往歷史課憑空消失的日治50年,却是父執輩懷念、稱頌的年代?我看《台灣民報》,延續高中老師引發我看柏楊、李敖……等等禁書,詳讀殷海光、魯迅……我發覺日治時代許多女性的思想見地,甚至比現代還先進;我看新潮雜誌……除了閱讀之外,最大的學習來自與同學的討論……」
楊的敘述,習慣於使用淺顯的具體事例,而且幾乎避開了形而上的麻煩。他的務實,可追溯至商業家庭;他的『玩樂』來自父執輩的庇護與環境的許可;他思想的解放與自由的根本概念,源自政府的『德政』,畢竟,一個專制統治強權,通常是藉由打壓、迫害異議份子及弱勢者,來營造或培育新局面!
我與楊的社會背景同一,讀過的書也有許多重疊,記得第一次看柏楊寫的《異域》,熱淚盈眶地一口氣讀完,然後去買把香,晨昏三柱香拜那本書,聊充埋屍異域的忠魂!我與楊都不是令人稱羨的「書香世家」,但我弄不清楚何以小時候家中有些仿線裝的古書,我似懂非懂地讀了不少像《封神榜》、《七俠五義》、《五代殘唐》、《西遊記》、《東萊博議》…之類的書,書中往往有手繪古人物插圖,衣飾神情與廟宇壁畫雷同,加上我活在台灣傳統信仰氛圍濃郁的北港,或許是我在激情感動下,不自覺做出柱香祭拜動作的根源。
「當時,我並沒有台灣意識,而自認為是『中國人』;我們熱烈地討論五˙四以後的民主運動;我們閱讀、辯論、觀察、檢驗,我們愈來愈發覺統治強權宣傳的,跟事實差很大……」與其說楊與我存有台灣意識,不如說我們都是透過理性檢驗而來的自我覺醒,絕非投身政治運動者的黨群意識。我們的台灣意識,實乃理性主義、西方自由思想、台灣歷史變遷、專制獨裁霸道者,綜合營造出的社會環境下,自行摸索出的主體意識。可嘆的是,我們這輩人的主體意識,若不能深入歷史結構的瞭解,不能洞燭台灣在屬靈、信仰、思想上的根源大病,則充其量,只是二十多年來的民進黨層次,只是斷頭的台灣意識、殘缺的主體意識。或許因為台灣海峽太狹窄,不比歐洲、美洲的海洋大隔離。即令美國,20世紀前葉之前,哲學、藝術等等面向,依然與歐洲藕斷絲連,雖然我沒有詳加解析美國思想史,但直覺上認定,若沒有西部精神、李奧波的土地倫理等等,美國迄今很可能依然還是英國或歐洲思想的半奴隸。
我深深了解李前總統在退休之後,何以不斷強調「脫古改新」,他應該知道根源問題,可惜的是,他以在野的身份及現實,却以在朝的姿勢力搏之。曾經我兩度訪談他,嘗試溝通在教育面向作長遠之計,奈何李先生認為他「看不到了」,而只願在2012大選著力。唉!從來急事往往不重要,真正重要事卻往往不急,奈何!
2011年11月22日,我另次訪談楊時,問其對台灣前途的看法與願景,也側面問及南部人的特徵等等。「我不樂觀,但不能不做,就像我現在罹患重症,不能等死啊!我也得拚,如是而已」;「我不敢定位台灣人或南部人等等,但我所認識的朋友都很善良、很認真,大家都很互尚、客氣、合作,很會為人設想,但這些文化、風氣,源自日治期間所奠定,而非國府。我過往看《大龍馬》,明治維新何以成功?無私嘛!……」
記得阿湯哥主演的《末代武士》,當面對天皇詢問勝元怎麼死的,他的回答:「我毋寧告訴您他如何而生!」信然!我只能相信台灣永遠會續存著「絕地武士」,怕只怕因緣難以成熟,畢竟,要成就非常事業,得在非常時機;即使有了非常時機,也得遇上非常之人;雖不乏非常之人,必也得在非常之位啊!百年醞釀,國府營造56年的契機,業已被兩任大位耗損殆盡,如今,百餘台電視傳媒時時刻刻鼓吹吃、喝、玩、樂、怪、力、亂、神、腥羶下流,等等,文筆奴、食肉屑者又賽勝牛毛,但我還是相信楊的陽光面:不能等死啊!當然,在全球各地遇見許多所謂熱愛台灣、心繫台灣前途的人士,然而,熱情有餘,智能不足、信仰空洞,淺碟子者為多,徒呼奈何!國內呢?格局呢?無私程度呢?深度呢?肚圍量度呢?我沒資格批判。
迄今為止,我遇過的人士當中,唯有聖諾法師的話語讓我讚嘆,他說他們所做、所思慮者,在在圖謀打造三、五百年後的台灣,一個沒有誰欺負誰,人人自主、安和樂利的公義國度。我反諷他的烏托邦:三、五百年?不到四百年的台灣都已更換了六、七個政權,義人都死光了,還有什麼希望?!聖諾法師正襟危坐地回答:「不是烏托邦。說烏托邦是站在人性黑暗面的角度來說的,但人性本來是光明的,只因被遮掩住了。佛陀講的道理一定會實現的,可以實現的,那是得慢慢漸進的!若以現今台灣所呈現的人性一面來看,短時程要把台灣搞好是不可能的,但若以三、五百年就可能了,就從現在開始種因……」我了知這樣的態度,這就是信仰的精神,是無我的我,是沒有得失、不計成敗、無功非德、無掛無礙的本願力,是薛西弗斯屢敗屢推的本質。我不必再細究他如何種因,或討論「因」的內涵,因為「因」在360行業的所有人;「因」在每刻當下的虔信與力行;「因」在念念之間,我一生的每分每秒都在種因,而楊更進一步,將所有道理以最平凡的平常事、平常話在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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