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6日 星期三

郭自得先生—自在自得的無禪禪師 (下)

陳玉峯
 
1984年元月,我依「科技人員任用條例」,到甫成立的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就職委任技士,擔任解說教育工作。我早上8點上班,除了一般公文、會議、接待解說、訓練解說員等例行事例之外,自行調查研究植被,慶幸當時遇上王德琦課長(山東人?),他欣賞我的專業,任憑我彈性揮灑。每天忙於工作、研究、宣導等等,常常深夜才回到租屋處。反正,很拚就是了。年底我就被核定升等為技正。

1985年春,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我被挖角前去擔任「保育研究」與「解說教育」兩課課長。墾丁臨行,同事歡送我的晚宴上,酒酣耳熱的人事官告訴我:「陳玉峯啊!我看你那麼拚,晚上了還不回家,我們都以為你想要偷什麼東西!」

也許當年我太年輕,或因位於基層、較單純,以為只是開玩笑而已。換了個機關,位居中層,也就漸漸感受到公家機關的黑暗面。記得擔任主管後,第一個節日就有同事來送禮,我竟然把「禮物」從二樓丟出去。有趣的是,整個機關內竟然我是跟「人二」最有話談。有次,人二在會議中提出有嫌疑的弊端案例,在主席主導下,沒人討論「弊嫌或案例」,而是圍剿人二!

我辭離公職後,從報紙上斷續看到,昔日小咖的同事擔任什麼「處長」後,貪汙被收押;某某我認識的大官涉嫌貪汙被調查,等等。然而,台灣的司法眾所週知,該大官不但沒事,2008年以後還躍居更大的官位。老天有眼嗎?那得看看誰當玉皇大帝!

曾經有次,一位有名的畫家在一次會議中認識我,從此對我及家人好得不得了。有次我們上台北,畫家招待我們吃生平第一次品嘗到的「聖桑」超大冰淇淋,還給我三、四歲大的女兒一粒日本大蘋果。之後,畫家很嚴肅地跟我講些「大道理」,直接要我幫忙他,取得某單位的畫作計畫,事成之後,他要給我總經費的幾成。我跟他說:「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也就是說,我們一齊褻瀆了你的藝術!」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後,近日我聽朋友講,那位畫家問候起了我。我想,他瞭解表象藝術底層的靈魂。

長年來我在自然土地學習,也一直在訪談世間人,有時,鬼神也一併作探討。我永遠記得阿里山工作站一位「工友」的軼聞。他在日治時代曾經配過劍(官職),鼎革後以不諳北京話而降職。他一絲不苟,同仁要領原子筆,他要人家將寫完的筆殼拿來換新的;他身上兩枝筆,非辦公時間,他拿出私人紙張,用自己的筆書寫;他奉公守法,退休後自行搬離公家宿舍。據說,他餓死在工寮。

我也記得在幫某某人選舉的時候,有個與候選人同黨的○議員,拿張50萬元支票給我,上面受款人寫著我的名字,他告訴我:「我要選下屆立委,你要來幫我做文宣,這張支票給你,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想這是候選人的選舉,這錢沒理由是給我的,但候選人經濟有限,我先幫他留著,或許選後殘局有用。

選後,候選人清完債務,要過年了,我想起那張支票,笨笨地思考,既然沒用上,我應該將這張支票退還給該議員,但在認知上,我該告知候選人一聲。於是我撥電話給候選人說明我將退還支票,不料候選人罵我:「空(笨或瘋的意思)!拿來給我!他給你支票的同一天跑來跟我說:『○教授啊,我另外捐了50萬元給您,交給陳玉峯了!』

支票交給候選人之後,候選人給我五千或一萬元(正確數字忘了!)。我義務幫了該候選人競選三次,生活自理。我無怨言,因為我相信候選人的理念,我們是為公義在做事,沒有誰欠誰。後來,○議員選立委,我依原承諾,幫他做文宣,雖然後來瞭解這議員實在很齷齪,誰教我事先「收了」人家50萬元。

初中暨之前,我都生活在老家北港鎮。義民廟前小巷轉角處有攤果汁販,小時候偶而有機會奢侈一下,叫杯綜合果汁,老闆總會在你喝完半杯之際,將剩留在果汁機內的殘留(通常也有三分之一杯)再倒給你。問老闆我只叫一杯,老闆答:「是你的一分不能少」;對面街角有攤補鞋店,有次妻趕時間要老鞋匠趕緊修鞋跟,老鞋匠放下手中工作為妻趕。完工後要價三十元,妻覺得太便宜,給五十元不找。老鞋匠堅持找給二十元,他說:「不是我的,一毛不得取!」我想,金錢買不了一生的格調。還有、還有太多鄉野細瑣事。

屏東新埤萬隆村的硬頸作家,怪咖陳冠學先生也是典型的台灣人。我不瞭解他為什麼認識我,事實上前後我只去探望過他兩次。此間偶而通通信,他寫來的多是長輩叮嚀式的:注重身體、要吃蜆湯、要定期掃瞄肝臟,等等。1980年代我們第一次去訪問他,行前聽人說,他對待訪客兩態度:喜歡的,請你吃海產;不喜歡的,不大甩你。我們吃了頓豐盛的海鮮回來。

第二次探視他在2008年,他身體狀況已走下坡,但還是請我們去小吃店吃海產,好玩的是付錢時他才發現忘了帶。我們得知他數十年坐守田園、自食其力,手頭已拮据。回台中後我寄了十萬塊給他,他高興得回謝函。不料,個把月後,他退回款項,因為他已領取稿費,「夠用就好!」

2011年7月,我在美國演講,回台後,寄幾本近作給他,不料隔天,從前衛出版社寄來的「台灣書訊」得知,冠學先生已於7月7日仙逝,帶給我一陣錯愕與愴然。一週天後,郵局退還那包書,我原封不動地保存。

當我書寫著郭自得前輩的故事,不自覺地漂落上述記憶。我想這些小故事中,一定存有些同質性的某種或某類特徵。

故鄉義民廟口是我小時候玩耍的領域之一。當時未翻新廟,廟庭有對石獅子,其中一隻口中有粒石珠,另隻闕如。大家三不五時就將小手伸進獅口玩弄石珠。有天我問廟公,怎麼只有一隻石獅口中有珠?廟公說:「恁阿公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常在這邊玩,他想要拿出石珠子,就這樣滾啊滾的;恁老爸小時候,也如此這般玩弄著;現在,你不也這樣?有一天,你的小孩就會拿走它……」


    當年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似乎首度感覺到時間與變遷,心頭好似被磨損了些什麼,也增長出些什麼。懷念像似把玩石珠,總在童貞間流失?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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