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1日 星期五

【穗花棋盤腳】

Barringtonia racemosa

陳玉峯



穗花阿凡達(陳忠憲 攝)。

  不管什麼年歲,人生合該都有大大小小的夢想。夢想可以空幻、可以實際、可以是完全不可能,也可以隨緣逢機去實踐。我看穗花棋盤腳,就想起我無數奈米級的小夢想之一。


種子發根(2017.10.16;台中)。

苗木(2017.10.16;台中)。

  1981年間,因為老闆接了核四廠預定地生態調查的計畫,我如火如荼地展開鹽寮地區的調查,也在鹽寮溪畔、石碇溪畔首度看見穗花棋盤腳的小族群,我當時研判,這種分布於大洋洲、亞洲、非洲的濱海地區的濕地物種,必然是海流傳播,且靠藉漲退潮的週期,形成有趣的數列分佈。

  我開始夢想,我先以一條沿岸完全均勻的溪流為理想狀態,依特定坡度,按照漲退潮的速率(註:我曾經在台中港砂岸向海,每隔20公尺插一根有高度標誌的竹竿,每隔半小時由望遠鏡觀測海水面高度,依時間軸畫出漲、退潮的曲線),採一些穗花棋盤腳掉落的果實標號,放流漲、退潮的水面,作著岸試驗,取得若干參數,再計算及推導出著岸的數學模式,我認為可以算出理想化的一條溪流,由入海口到極端浪潮可及處,即穗花棋盤腳落腳、繁衍的數學系列分佈,再加上長年的累進計算,當可推導出自然狀態下,它的更新、族群建立、分佈的數列模組。


花序、花苞(2019.6.27;台中)。

  一生在各地調查,總會不斷產生許多自認為有深度,可進一步詮釋自然萬象的內在道理的問題或議題。一個議題接著一個,卻很少有機緣實踐,因為我這一生必須先鎖定全觀,把一個小小台灣,大大地全看,我才可能找出結構性重要且有意義的議題,何況當年,我是依據一個人在一生精壯的時程,足以攀百嶽、走全島的野調工作來計算,我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生理生態、個體生態學的研究,博物、生態的研究必須是跨時代累積型,歷經多個世紀,才能看出上帝的佈局、自然的底心。

  此所以數十年來台灣生態學一直難以突破的結構成因。

  東北角穗花棋盤腳的夢想之後,198425日我到新開張的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解說教育課任職,至該年底,徹底調查且撰寫完成園區70公里海岸線的植群,設置540個樣區,確定全線帶只有2個地點存在穗花棋盤腳的優勢社會,一個在西海岸後灣村的水田溝渠旁,屬於破碎的幼齡林;另一個在港口溪出海口附近,林試所港口工作站大門口左側的小溪流畔。

  由這2個樣區,我確定穗花棋盤腳可以形成小面積的濕地原始近純林,社會空間結構至少三層次,絕對優勢的穗花棋盤腳在第一層的高度5-10公尺,大樹胸周有大於160公分者,也就是胸徑約51公分以上。第二層,它也是優勢木之一;第三層也有它的苗木。

  相關生態資料見拙作《墾丁國家公園海岸植被》188頁,1985年。


拙作188頁敘述。

  1980年代,台灣南北兩端的水濕地、池畔等,台灣人因為其夜間開花的「垂簾式」煙火花美麗非常,早就植為園景樹。近40年來,以本土植物的鼓吹,造園界的推廣,全國低海拔各地,連乾旱的台中市區道路旁都有種植。



道路旁的植栽(2020.7.24;台中)。

  毫無疑問,它是台灣水池畔、水濕地造景的天王級樹種,甚至還可以耐陰至相當程度,半乾旱地也可成活,然而,還是以潤濕地為取向。若單獨一、二株種植,以其為主角,且四週無阻攔,加以適度修剪、施肥等,當可打造迷你《阿凡達》神樹奇景。

  稍大面積而具有小溪流設置的庭園,打造一段穗花棋盤腳永續林也算容易。從長遠時程計,可摻雜天然合宜的伴生樹種如稜果榕、樹杞、水同木、黃槿、軟毛柿、大葉楠、白榕、水冬哥等等。

  至於它的美、它的景、它的故事,現今網路人人置喙,不必我說。喔!垂簾阿凡達!


全株(2017.9.12;國3東山休息站)。

(陳忠憲 攝)


(黃朝浚 攝)

【積極的七月頹廢】

陳玉峯

  退休之後我不是務農,只是撿了一點點現成,寫自己想寫,累了,四處逛逛,當下看見什麽就記錄什麼,有什麼果實成熟就收成什麼果實,小小的庭園倒也熱鬧十足,少了許多的人事,卻多出了許多生機。

  我說頹廢,因為我已丟棄了人世間的遊戲規則,不知什麼叫系統、目的,也沒有無所為而為,讓心情喪失了發條,所有的動機既不動也乏心機,幾乎無志也無業。

  2020年我唯一自行種植的是南瓜,71725日各採收1條,還有3條尚未大熟;今年前期的百香果,75111314171925日,各採收了911102410226粒,合計92粒。依2019年的經驗,後期的百香果形色不佳,味酸,而前中期果美而甜。今年目前為止,約9成都香甜,少數簡直是蜜汁,我從來沒能在市場上吃過如此的甜美香蜜,有時候,我還懷疑是自家種的心理美化作祟,無論如何是千真萬確,可是我還是懷疑這類真實美感的失真似幻。


小小的不勞而獲(2020.7.25)。

蜜香百香果(2020.7.14)。

  神祕果在71219日採集了2袋之後,不想再去動它。神祕過三則習以為常,不復神祕,畢竟這是經驗疲乏。平實語是文之學。

  火龍果採收了3粒之後,第二波夜開花開啟。

  我對這類肥莖,葉片演化成針刺的物種不清不楚,而且,儘管植物學對夜間開花有了萬般解釋,我一樣對假如沒有月亮,地球生界的演化將如何,感到顫慄。沒有了月亮、星辰,人心的恐懼也會截然不同。


白肉火龍果(2020.7.14)。

  726日我終於有機會拍攝它的花。通常,它的夜間花見到陽光潑灑後,不到半個時程內就閉合枯萎。

  這天,陽光在早晨730左右,一碎步、一碎步地摸上火龍花,輕柔細膩、無感有覺地滑揉白淨的花瓣,我肯定火龍是醉萎的。

  不只我嗅聞火龍花的醉意,一、二隻台灣野蜂的醉舞才離奇。

  牠先劃撥過多數開散的長條柱頭,飛鑽進深深的雄蕊叢採擷花粉,再飛出來白花瓣前整理花粉袋,狀似在感恩、膜拜花朵。我無法確定。同種溝通多歧異;異種對話洩天機。

  我拜著花、拜著台灣野蜂,鏡頭拉近也拉遠,視覺之外,內在翻了出來。



尚未照見到陽光的火龍花(2020.7.26Am 7:15)。


初照見陽光之後(2020.7.26Am 8:04)。

火龍果多裂條的柱頭在外(2020.7.26Am 8:04)。

台灣野蜂劃經柱頭進入雄蕊堆採集花粉之後,飛出來在花門口將花粉整理裝入花粉袋,
完成後再度飛入花冠筒內採花粉,反覆多次(
2020.7.26Am 8:05)。

台灣野蜂在火龍花門口整理花粉成袋,狀似朝拜花朵(2020.7.26Am 8:06)。

這兩朵光照中的火龍花即將萎謝(2020.7.26Am 8:07)。

萎謝後的花冠筒宿存多日。

烏狗蟻在火龍初果上「密」謀(2020.7.26)。



整理花粉的台灣野蜂與火龍花(2020.7.26)。

  一、二天後,或說花粉管上伸入子房之後,花冠筒或整朵花器皺縮垂掛,然後,子房不斷地圓滿。一堆烏狗蟻聚集「密」謀,這樣叫一隻。個體與族群或物種、個性與群性,分合、矛盾、二或多元但只一元。沒有單一事件。

  習而不察,後院那株𦰡菝仔就是個例子。

  是713日幾乎滿樹生花,白白花花的大逗點冒了出來,從枝腋下,在葉之上或之下,過午則失水,一朵展個半天個展即收兵。

  我終於拍攝了它。

  然後,從14日至月底,每天開個一些或少許,我沒再看到13日的鼎盛盛況,可推知,13日之前必也先零星報曉。





菝仔花(2020.7.28)。

  除了極特殊案例外,台灣無人沒吃過菝仔,但是,我這個所謂學植物的,對菝仔如何開花卻很無知,更不用說菝仔心籽那麼多粒如何形成?我一想及無窮未知心會發抖,難怪人們會渴望全知(Omniscient)!

  Sigma曲線是謂有常,一群這樣,單朵如此,生滅罕見例之外。

  黃蝶季還在繞飛,牠們好像是5月底進入典型夏季天氣型之後,才級數般逬出的,7月才野爆,我沒保握,牠們數量龐大,以致於逸出了我的視野。自己的老話,近廟欺神、路燈底下最黑暗。

  倒是黃斑弄蝶以量少搏取版面。

  牠是廣佈型,一年就交替了好幾代。

  可能是牠的頭、胸、腹相對於翅膀太厚重,我看牠在克非亞花上的採蜜,飛不像飛、跳不是跳,有點像是鳥類的雞,有點滑稽。





黃斑弄蝶(2020.7.26)。

似飛像跳、似跳像飛(2020.7.26Am 9:46)。

  7月下旬,中台灣的盾柱木花果展放得猛烈,無患子大量結果的聲勢浩大無比,真的,草木世界反映人群政治,分不清什麼本土與外來,本質的區辨總是奢侈。

  同樣的7月底,低山的檳榔開始飄香,香貫頭頂至腳跟,連結到拔地翻天。

  725日我也採收了兩粒小鳳梨,大頭蓮蓬已黑熟了蓮之子,而別人家的橄欖果已熟透。

  寫整體常失了焦;敘述單樣花是謂掛一漏萬。無漏智必得消弭差別心及分別識,自然沒此煩惱,頹廢中好積極。


橄欖果(2020.7.26Am 11:35)。




2020年7月29日 星期三

【桂花】

Osmanthus fragrans

陳玉峯


公桂花(2019.4.4;台中)。

  桂花對台灣人來說,或可說是「阿嬤的花序列」之一。

  原生於中國南方岩壁隙的桂花原種,可能類似於太魯閣峽谷、天龍峽谷或北市皇帝殿山稜巉岩的灌木至小喬木體型,耐旱、耐風、耐貧瘠的艱困環境,質性本來就是陽剛、堅苦卓絕或嚴苛考驗下的生命。奇怪的是,長在最欠缺土壤的生育地,俗名中卻掛上兩個「土」。

  然而,以其獨特、濃郁、很具重量的香味,幾千年來被人們育種雜交、選品系、刺激體細胞變異等,無所不至的「改良」,於是,從危崖絕壁走下人間「從良」,從此錦衣美食、備受禮遇,身材逐漸變型,從趙飛燕吃成楊玉環(註:據說是後人誤解,「考古」考出了楊貴妃身高165公分、體重60公斤,身材黃金比例?),據說許多品系都得好土壤、好有機肥、適當水分等,才能善養,而且,從四季分明或乾、濕季形相有序,走到了全年開花,忘卻了桂花原本是農曆八月開花,所以古稱八月為「桂月」。

  隨著華人來到台灣的桂花,大概多以盆栽方式渡台的,而文人雅客之所以栽植桂花,看中的,都是嗅覺上的美化,另一方面,賦予桂花西方學名制時,種小名也是「香味」的拉丁化fragrans。因為一般以扦插繁殖,或多選擇枝椏變異者進行無性繁殖,迄今,凡種植桂花的,幾乎百分百都是雄株。這類依賴體細胞變異的繁殖模式,有可能更難掌握遺傳性也未可知。

  老輩台灣人幾乎家戶多見桂花植栽,盛花期時,採擷花序,加以糖漬,沏成桂花茶;低海拔品質較遜的茶葉,也加桂花焙香;供桌上常以桂花堆奉養神明;食品上亦常見種種桂花佐味。桂花幾乎是傳統台灣人對嗅覺不可或缺的佳品。



公桂花(2020.3.1;台中)。

  在造園或景觀搭配上,由於桂花的特徵取其濃郁的香味,故而空間配置上宜注意該施業地的年度及月分佈的盛行風向、陸風及海風,以及地形,考量品系各月份的開花量來設計。

  不管品系如何變異,桂花基本上是岩生植群的物種,枝葉質感都屬硬派,而花細小或其貌不揚,故植栽重點不在形相,可依陽光充足處,在種種建物的特定地帶,施以長條帶花塢式的矮灌植栽,配以滴灌系統等,且適度施肥很重要。假設大樓天頂取光,半空中植以環帶桂花,整棟大樓香味四溢。

  一般前後院庭園、公園綠地,既可植為密閉性不等高度的綠籬,也可依小喬木方式植栽。除了陽光頂重要以外,排水必須順暢。

  桂花整體予我的質感,狀似古典古裝阿嬤,擦抹著穿越時空迴廊的植物芳香油,慈祥,但臉上風霜皺紋、手腳皮膚龜裂粗糙,端坐在太師椅上微笑。

  桂花一樣是木犀科基本特徵:兩性花,花瓣44裂,葉對生。



2020年7月26日 星期日

【木棉】

Bombax ceiba

陳玉峯


木棉絮是天上白雲下人間(2019.5.14;台中)。

  南亞、東南亞地區的熱帶落葉喬木,是人把它帶進台灣,不過不是植物學方面,隨口一掰:「荷蘭時代或17世紀(1645年)引進台灣」,我認為最可能是1,200600年前期間,隨著東南亞一代的原住民遷徙來台所帶來,也就是平埔族西拉雅人引渡臺灣者。

  我在研究、調查、撰寫《蘇府王爺》一書的過程中,考據台灣先民在鄭氏王朝暨之前的年代,不乏從台灣到東南亞再回台灣的華人,側面提及至少有支西拉雅人的祖先,是來自湄公河三角洲的康道爾島,他們也跟木棉有所密切相關。

  幾乎所有南島語族都有「Ga-Po-Su」(班芝花=木棉)的字眼,台南地名的「吉貝耍(Ga-Po-Sua)」,正是「木棉部落」的意思;木棉是南島語族的民族或文化物種。木棉在台灣當有千年史。

  然而,千年來,木棉並沒有在地化或馴化,但它的生態幅度頗能適應全台灣低地,而陽光充足還是主要的要求之一。

  有些資料說它的樹高約1030公尺,這是沒概念的亂抄,請問台灣有誰看過木棉高達7層樓或超過的?(台灣樓層2樓以上皆限制在3.6公尺以下)要超過4層樓高的木棉都難找。歷來在描述樹高的數據,似乎乏人在乎精確度?

  話回木棉本尊。

  它的樹幹通常通直,除非在成長過程受傷,否則它的頂芽優勢強勢;樹皮穿上具有硬瘤刺的「甲冑」,隨著樹幹長大而開裂樹皮,但瘤刺少見掉落,有人想像這些瘤刺是預防動物的侵害。

  它的第一側枝通常輪生,數目不定,常先水平伸展,再隨長度、重量而跌宕下垂;掌狀複葉加長柄,落落大方,落葉前大抵轉為黃色。

  花大型,肉質多汁狀,有種塗滿胭脂紅的嘴唇飽滿感,我沒看過有哪種花這麼愛接吻,只是,它常擁吻的,是藍天與星空,就算落地,一樣堅持擁吻大地。許多台灣人、小孩,很愛在地上排列它們的落花,排出來的形狀不是心就是愛,而花的本質本來就是性器啊!

  它的果實尚未開裂時是紡錘體,像個拉長的炸彈麵包,只欠秀色可餐。通常它們在樹上開裂,雪白棉絮中夾雜黑色的種子隨風吹散,而一部分的果實落地後才開裂。裂果時期一周天至一個月餘,滿地白絮隨處擱淺,最怕一陣雨下來,全數止息。

  當棉絮纏綿地面時,我會有天上白雲私奔、下凡的錯覺。有次我從台中驅車高速公路至成大上課時,真的沒有眼花,一團團白雲絮斜飛落地,不是夢,是木棉絮。

  對我而言,木棉是光明樹,愛恨熾熱、直截了當、毫不遮掩、淋漓盡致。其樹形宛如精準的幾何結構,冬落葉後,透光澄然;夏則綠蔭成蓋、清涼消暑;春花則是熱情極致,讓人心振奮、愉悅,遠比喝上一打「蠻牛」還管用;夏季的白雲棉絮天上來,生人足跡止步。



木棉落葉(2019.2.6;台中)。



木棉花開(2019.2.7;台中)。



落花(2019.2.13;台中)。


殘花(2019.3.14;台中)。

愈來愈寂寞的單花(2019.3.19;台中)。

殘花及裂果(2019.4.4;台中)。

果裂(2019.5.14;台中)。


木棉絮與黑種子(2019.5.14;台中)。

2020220日的盛花(台中)。


盛花(2020.2.23;台中)。


202032日的木棉花(台中)。

落花(2018.4.5;東海)。

  台灣具足400-1,000年的木棉栽植經驗,各地行道、安全島、行列植栽美輪美奐,似乎無庸多做叮嚀。

  有點神奇的是,自從1990年前後以降,全台植物的物候大亂,台中地區的木棉開花株株走了樣,各唱各的調,花開從1月底至5月,然而,經過230年的調適,在近78年來,又走回集體一致的大合唱。我假設它們的基因保有熱帶的表現型,由於1990年之前盡已適應台灣的氣候,而1990年之後的急遽增溫,啟動了重調、復古機制,而後,復返其熱帶本色。

  又,40餘年來,結果實植株的比例,隨著暖化,中北部漸趨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