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9日 星期四

向草履蟲學習


陳玉峯

地球上從最原始到最先進的生命,演化機制中的普世法則之一就是「嘗試錯誤」。生物學家觀察草履蟲如何從一個受困環境中找出口的方法:牠依據特定角度前進,碰壁了退回再規則地變換角度,持之以恆,總有機會嘗遍360個角度而脫困。因為環境通常不致於嚴苛、規律到每個角度都封閉(上蒼有好生之德),草履蟲變化角度也不會一度一度調整,但為確保不浪費的嘗試,特定規則仍然是有效率的策略。生物學家將此一原則稱之為「嘗試錯誤」。


小如生物個體行為,大到物種滅絕,基本的原則仍然是嘗試錯誤,達爾文的天擇說並不例外。

常識世界中,我們經常將「二分法」視為幼稚的表徵。然而,更複雜的思維仍然可切割為微細的二分法。其實人類的統合能力,還是可以微分為相對細微的二分對立。然而,得以深沈暸解「二分並不對立」,才算是更為成熟的心智。數學上「0」的發現是個天才與奇蹟。阿拉伯數字及往後的數學發展,都是天才與奇蹟。而所謂的天才,只是符合自然的奧妙,具有轉化自然法則為人類語言系統的人。微積分的發明、點的定義都是天才,電腦原理的「0、1」元素,舉凡人類開創的數學,乃至一系列公式、定律等等,最最神秘者,有史以來人腦創造的數學,竟然可以和宇宙現象密切合一,因而物理學家將之視為神秘中的神秘,無能解釋。

然而,由生物學的觀點,我倒認為很自然。

數學的確是人類解釋宇宙真理的一種抽象且正確的語言,數學的聲音是人類與上帝溝通出來的,也就是由演化過程中,上帝(自然)賦予人類思考的性質之一。人腦結構與能力,不妨可看成廣義嘗試錯誤或二分法長期運作出來者,是以透過人腦解讀自然,當然也是以自然解析自然,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我心目中的生態教育必然是透過自然生界永遠存有新的意外與喜悅,用以刺激人腦思維產生新的擊發。我相信科學同神學,同一切學科皆存有終極一統的全定律,但絕非現今所謂知識或學科的整合而已。

學子面對現今所謂「資訊爆炸」、「知識爆炸」的時代,有必要認清真知與假知。假的知識如同草履蟲走過的足跡,真的知識是草履蟲嘗試錯誤的機制;假知猶如萬花筒層出不窮的映像,真知就是折射原理;假知是知識的倉庫、片斷的知、無所方向感的知,真知是活體心智的展現,隨時、隨地、隨狀況而流露的能力。學習的過程就是由假知邁向真知。

而今世界早已建立龐大的資料庫,教育的真諦絕非販賣死知識,鉅大的資訊常只是休閒娛樂的量販店,心智、價值、倫理、方向的面向,毋寧才是教育精義之所在。

學習生態者,就是向自然學習,生態學者擁有最佳機會同自然對話。真正置身於自然野地,才可能瞭解何謂上主之所造,定有其用意,也就是終極統合的大道理。雖然許多教會或神職人士不能接受達爾文的「異端」,但能了知達爾文天演背後更深沈的信仰,毋寧才是宗教的精髓。排斥天演論者,有可能是假知、假識或被萬花筒的虛像所迷惑,而非直探神創論。活體宗教是真宗教,現代每個人都是歷史的當下。進入自然界,人能輕易感知宗教情操,更能放下人執、人見。

先前常有一些文字工作者要求筆者撰寫「評論當今台灣的自然文學」,我總答以鼓勵即可,不必評論。事實上迄今為止,常見所謂的文字工作者書寫自然,卻並不解自然。他們呈現的宣說,基本上是都會生活、人造環境特質、人本中心概念,夥同繁瑣個人內心黑盒子的悶燒鍋所熬製的獨門羹湯,通常無關自然,尤其一些旅遊、爬山類型,簡直是無知與扭曲的競技場。

一個有趣的現象,現今都會冷氣房、咖啡廳內高談闊論自然主義、自然文學者蔚為「主流」,他們談論李奧波、愛默生、卡爾遜、羅爾斯頓、繆爾、珍古德、梭羅……,然而,這些「先賢」在他們的時代常是孤獨者(當然也有喋喋不休的銅鑼),其行徑頻常是與流俗扞格不入。可笑的是,不同時代、換個布景,大夥兒圍爐,將歷代孤獨的心靈放進烘爆機,膨炸出包包零售的玉米花,在台灣的街頭巷尾叫賣。而小販們匯聚成公會,宣稱獨佔市場與傲人的商機。

知識由經驗透過嘗試錯誤而累積、加成、再創造。人類的智能或大腦等身心皆由演化而產生。產生今人所有能力的環境是自然,但工業革命之後的人種大抵已徹底背離自然、摧毀原生人類大子宮。現今文明人、所謂文化人更以虛擬實境,創造幻象投射自然。於是,台灣的「變態自然」瘟疫般猖獗,而傳染途徑即廣義的教育,傳染中心是教室,感染後的潛伏期至發病期是一輩子。因此,台灣有必要開設生態教室,重新向草履蟲學習。草履蟲欠缺大眼睛,但牠具有數十億年天演而出的柔軟心眼。


~本文摘自《自然學習者的教育觀》‧前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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