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雙葉情仇—玉珠一生莫大的陰影
大葉(蔡葉)並非連續劇中老掉牙的「紈袴子弟」,却是台語典型的「風流阿舍」。小葉(李葉)雖然大大葉一歲,而且秀中外慧、面貌姣好、做事勤快,我只能套用風水迷信比附,只因家住蔡厝的下方「崎腳」,雖然兩地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腳程半小時,但屬居下風的小葉却受盡大葉的欺凌。
蔡平先生非常賞識小葉,早在1910年代末葉,請託媒人到李家提親,奈何小葉的父親因家道中落、門第乖隔等觀念作祟,婉拒這門婚事。因而大葉另娶一位薄命紅顏,結縭8年即告仙逝,徒留長女,也埋下續弦小葉、折騰玉珠的插曲。
曾經有人區分人類肉體受痛的等級,以女人生產為極限,也就是比五馬分屍還痛苦。然而,所有人體痛覺專家都錯了,人世間還有種種比生產更恐怖的慢性痛,其中之一,便是愛情與信任之遭受背叛或不忠!因為太過流行與普遍,因而世人視若無睹。全球宗教迷信永遠可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男女情愛的挫折與苦刑。特別是女性,在婚姻中被背叛的痛,遠比任何什麼十大酷刑還恐怖,因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清醒與深眠,通通在鞭笞,生似將全身兆兆億億神經,針挑出來碾揉砸碎,追殺凌辱任何一個細胞,然後受虐細胞再延生、繁殖異形細胞,全面慢工細活地毒殺活體,遠比癌症還癌症,而表面上無聲無息,心腦內及其底層則萬箭穿梭、來回割鋸、恆無止期,而且,施刑人恆不知受刑人實質感受於萬一。
生物學家在整個地球生界所有生命中,找出最最殘忍的事例便是某些黃蜂與蜘蛛。黃蜂經過一番纏鬥,把毒液注入蜘蛛體內,讓蜘蛛動彈不得但「神智」清醒。然後將蜘蛛拖回巢穴,下蛋在蜘蛛體內。接著蜂蛋孵化出蛆群。蛆群開始大快朵頤,啃食蛛體,從「四肢」啃向下體,從下體啃往小腹,吞噬所有內臟,吃到最後的眼球,讓你死不瞑目,最後一根視覺才被嚼盡。18世紀生物學家不禁天問:上帝是仁慈的嗎?從而間接催生、促成了達爾文、拉馬克的「演化論」。
然而,所有科學、哲學、神學、心理學、社會學、神經醫學、精神醫學都還搞不清楚的是,基督宗教的原罪、佛教的無明等等,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女人被背叛的痛、怒與恨,及其恐怖的「創造力」!也因此,世界上凡是男人的政治、文化專制體制,便得從小「教化」三從四德,從小切割女性的「自律神經」,使用想像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精緻規則或理論,包括「天性說」、「性演化論」、「八敬法」……,然而,圍堵不了、撲滅不了這等痛與恨。上帝是仁慈或殘忍嗎?非也,女性這等痛與恨,超越了創造女性的上帝;佛陀什麼都證悟了、涅槃了,唯獨這面向祂繳了白卷,只採取掩耳盜鈴法,一開始拒絕女性出家,諷刺的是還敗在風流阿難的哀求下,佛陀答允撫養祂的乳母成為第一位比丘尼,也逼出「佛教因女性的加入,折壽五百年」之說!宗教不是萬能,恰好相反,是因人的無能才有宗教;迷信是宗教的仇敵,不幸的是,沒有迷信就不叫宗教。如同一個古老的宗教難題:如果不是上帝能夠阻止悲劇而祂不肯阻止,就是祂肯阻止却無能為力。
小葉的苦痛與怨恨遠比被啃噬的蜘蛛還嚴重。即使她在最小的兒子成家後出了家,袈裟也無能遮掩,遑論消弭。即令她往生後,還是得被折磨;這條神經線延展到玉珠一生迄今,依然「不信任男人」,她的成長史偏偏就是不能擺脫目睹父母的悲劇,她深切體驗了母親永遠的痛。雖然,她自己自主選擇了「正確的」先生,也度過了跡近「完美」的婚姻。
雙葉於1926年結婚,但似乎欠缺尋常性的儀式。隔年玉珠誕生,1929年又生兒子。然而「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過3年,約在1930年間大葉便離家出走,繼續浪蕩於江湖酒池肉林間,而落腳台中。蔡平氣得斷絕金援,逼得大葉邊學做木工,邊游走於青樓紅粉叢林。
約在1932年,小葉不堪長期擔重擔、如守活寡般,因而心生一計,將玉珠「託運」到台中依親。大葉雖然花心棄家,卻甚疼愛自己的骨肉,但收留玉珠的結果,却因她夜夜哭鬧要母親,逼得大葉只好迎接小葉、兒女到台中綠川畔「團圓」。
1934年,大葉舉家遷居朴子,與兩位友人合股開張杉木行,也就是小型木材加工廠。然而,台諺說:「合字難寫」,虧損狀況下,大葉決定拆夥、改行。幸虧豐原人魏忠伸出援手,大手筆向銀行借貸,奧援大葉,更提供原木來源。魏忠何許人也?我在研究阿里山歷史過程中,得知其人資訊的若干片斷。他因任職台大實驗林的日本人佐藤昌的引介,專門承接實驗林枯立倒木的伐採,從而將廣義阿里山區的原木,源源不絕供應中、下游加工廠。
大葉誠然有了靠山,但真正支撐杉木行,而使之大發利市的經營者實為小葉。金錢滾滾而來,也隨大葉的花天酒地、鶯鶯燕燕滔滔而去。子女們「每當半睡半醒之間聽聞狗叫聲,就知道父親又帶女人回來了」;「深夜我爸帶著一群酒干仔阿貓、阿狗回家,挖醒睡眠中的媽媽,從水池裏撈鱺魚煮五柳羹給他們吃」……年少的子女總是耳聞母親夜半啜泣、哭累而眠,甚至誤以為母親哭死了,而緊張地搖醒她。
不只花天酒地,天天初一、十五,大葉也娶細姨。「我爸是很『疼』我,每當他要娶細姨,都會帶來給我看。她們都不敢看我……到底那一點是好?嚈氣啊!……」我不禁問說:「爸到底娶幾個?」玉珠前輩不直接回答:「歸畚圾浪喔!」唉!細姨何嚐不是受害者。
小葉數度想尋死,也藉菜堂,試圖轉移無時不刻的哀痛。但如同數不清的案例,總是為了下一代而忍氣吞聲。直到小兒子成婚後,才走進朴子「高明寺」。更悲哀的是,要進寺的基本費用,大葉竟然拒付。最後還得老朋友解圍,大葉才給付。事實上,大葉的性格海派,一點也不刻薄,此乃大男人時代「面子」的問題,非關金錢吧?!
事實上大葉絕非「罪大惡極」之人,恰好相反,他豪爽仗義、樂善好「施」;他重然諾,為人很是阿沙力;他在日本積極推展皇民化運動時,堅持不改祖姓;他疼惜子女、捍衛後代;他在228事件之際,義助當地及鄰近地區受害者,為其備棺收屍,撫慰亡者及其家人……他只是個不適合當丈夫的大男人;他對誰都好,只是不能面對自家太太!他在外風光飛揚,偏偏一盞路燈最黑暗的部位就在正下方。玉珠前輩承受的,是大葉本影的邊緣及側影,但也承蒙其在多面向的庇蔭。
玉珠女士從小蒙受台灣女性歷史的弱勢與無奈,除了先天打抱不平的常人之心以外,其剛烈性格與膽識,必然在接受知識、正規教育之後,激盪出女性自覺、行使自由意志的決心。奈何浪漫、浪蕩的父親,讓善良的母親因而終其生身心受創,寄身佛門以求解脫,甚至在她往生時,依然不甘闔目而去,直到高明寺師父告之:「葉姑啊!佛祖在西天極樂世界等妳咧,妳安心去吧!」小葉才含笑闔目而長眠!而玉珠女士她終究也掙脫不出這宿命,此可由言談間感受而推測,這是她永遠的陰影,迄今猶在夢魘之中。如果她晚生2、30年,必也是台灣婦運的大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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