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8/16



陳玉峯

§ 孕育黃文龍醫師的搖籃

    1948年元月30日,蔡玉珠女士、黃伯珍先生結婚,當時先生尚在台大醫學院(日治時代是台北醫專,終戰後改制之)就讀。1950年伯珍先生畢業,舉家遷居嘉義市,先在省立嘉義醫院上班,下班時兼在家看診。1957年開設《黃外科》診所。此間,第三個兒子黃文龍於1952年出生。

黃文龍醫師如同其他兄妹,都是聰穎、好學的高材生,升學就業大抵亦皆屬「一帆風順」。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用辭。他讀省嘉中初中部、建國中學、師大衛教系(休學)、高雄醫學院,當兵1年10個月,而後在高醫服務近12年,期間赴美研修1年7個月。1992年自行開設《人生眼科》診所行醫迄今。

我故意先把描述黃醫師的影像如上,由彩色轉成黑白的默片。因為,人性的普世價值從來不是放煙火看熱鬧或趕集;奠定台灣堅實發展者,也不是走馬燈式的政客嘴皮秀,而是沉沉穩穩、默默行事的苦行人,眾多真正的台灣人均屬之。達摩禪師在講解「修道法」中提及:「依文字中得解者氣力弱,若從事上得解者氣力壯。從事中見法者即處處不失念……若即事即法者深,世人不可測。修道人……自然於一切違順都無心。是故,即事不牽者,可謂大力菩薩。」

因為,我認識黃醫師的20年來,也就是在他壯年、事業有成的漫長期間,其待人處事中,我直接、間接均未曾看過或聽聞過他流露出自我的驕縱,他總是「應物現形」、「即事不牽」,也就是經由生活的種種行為,讓你感覺很自然。他沒有世俗中「醫生」的樣子,他對專業、知識的表現,跟你在森林中看到花草樹木一般。坦白說,多年來我去見過一些「大師」,或社會上極其有名望或權勢的人,乃至於甚至是我的學生輩在學科上很有「成就」的人,從他們的身上或言行,我總是看到我的缺點。然而,我在黃醫師身上却看不到。我只能說,他雙親做人一輩子的修持,在他的身心上具體投射了出來;其實,玉珠女士就說:「他爸爸就是這個樣!」

形塑黃文龍醫師這個人的人格特質,只是尋常事。
「文龍是在我們經濟最艱苦的時候出生的,之前,上有2個哥哥,之後,下有2個妹妹。那時,來家看病的患者愈來愈多,先生與我都很忙碌,而我們的房子是租來的,地面上凹凸不平。他跌倒了就哭,我說:查脯子哭什麼!起來!他就自己爬起來。他小時候常生病,週歲餘曾經發燒了好幾天不退,一直哭鬧……身體差!後來我外嬤,當時的『先生媽』(註,民俗療法師)說:用根針挑一下就好了!我先生不許。但我阿嬤說:好,不要,但讓我看一下可以吧?她看了文龍一下,就給他挑一下,再給個藥粉,果然,就好了!……」玉珠女士如是說,再補一句:
「我對孩子沒什麼特別的教育,只是很嚴格,盯得緊……小孩去補習若逾時未歸,我立即騎腳踏車去查,若沒問題則我逕自回家……」

「我帶文龍去民雄看那個盲眼相命仙,他說:這個囝仔妳要顧好,他是妳的孝子喔,以後妳就得靠他囉!我不信,無疑悟現今應驗!先生臨終時私下告訴文龍轉告兄妹:『不要讓媽咪自己住嘉義……』。他就一直擔起我這個擔。他對我很好……他去安養院服務、診所業務忙、社會雜事多……,他涉太多事,我只擔心他的身體。所有我的兒子中,就他不大會照顧自己,也不注重享受……」

我直接問黃醫師:「您對您自己的性格瞭解多少?養成的要素?」

「可能來自家庭的因素吧!父母親並沒緊逼什麼,印象中他們只逼老大而已。然而,從老大、老二身上,我體會得出父母要求的水準或期望。因為我是老三,而兩個哥哥都各有其特點。他們常常意見不一,鬥嘴鼓、頂來頂去。從小我兩邊聽,其實只是不同出發點或不同角度而已。不知道人類學或人格發展心理學上有無根據,我這個老三,漸漸形成一種不善與人爭、似也與世無爭的態度。我不是不計較,而是凡事點滴在心頭,意會即可。我一直想,我不用與人爭,該是你的終究是你的。」

「回想起來,我的性格很大的一部分也與我大妹有關。我從小,從她身上深切體會到何謂弱勢者!我大妹小我一歲,名叫文凰,家人叫她阿貓,因她有時,出聲如貓叫。小時候媽帶大妹與我去看民雄那個相命仙吔,那畫面我至今印象很深刻。相命仙對媽說:妳這女兒啊,是千年鳳鳥落土不著時啊!所以手腳硬綁綁。她是寶玉有瑕疵了,無價值去了啊!又補上一句:你們黃家的災難,都由這個女兒承擔去了!……」

文凰1953年次。四個月大時感染了嚴重的結核性腦膜炎。她在對抗病魔的過程中,腦水腫、頭變得很大,耳聾,手腳身軀變形、捲曲……,當時看盡名醫。醫生各自宣稱活不過一歲、兩歲或十歲;民雄那位相命仙則說活不過22歲。在家人細心、愛心照顧下,却活了55歲,在其父仙逝後,隔年始告往生。

「大妹痛苦時會哀叫、抽筋,大都由媽照顧。她與小妹睡一房,直到小妹上大學,這之前,為了姊姊,小妹操煩頗多。我則在隔壁間。有時,大妹有狀況時,其他家人或我也會過去照料。長期、永遠得照顧,夜以繼日,那等苦楚、苦情無從講起。有時,我媽及家人被煩得耐不住性子,也會揪她幾下,她只是、只能哭!她臉蛋可愛,笑起來像天使般。人說久病無孝子,何況是日日、夜夜、年年,而無止境。她是在痛苦時才會吵鬧啊!她任憑妳擺佈,徹徹底底無助!……」

玉珠前輩補上一段:「我去健保局幫她辦殘障卡……有個護理人員看到我們,竟然大聲嚷嚷:『喔!哇!你們看,說是55歲!長成這樣吔!』其他護士要過來圍觀。我說:『怎樣,妳是愛這樣是不是?!』當時我真不甘願!她們真不知為人父母養這女兒的苦楚,竟然看猴戲似地褻瀆!現代的教育怎會教出如此這般的人啊!天啊!」

我揣摩著文龍兄對大妹先天悲劇、絕望式的弱勢感,也游移在從小目睹左鄰右舍,包括家中的弱勢。數十年來記不清、數不盡擦肩而過、佇足瞭解、關懷、投身激烈抗爭……,大大小小的弱勢,從渺小的個人、生活圈、地區、部落、種族群、大社會、國家、全球人種與物種,乃至大生界、無生界,甚至於能源流不均勻才產生生命的超級弱勢與強勢,相關地,也帶出二、三千年來,人類對正義、公義無止盡的辯論,以及汗牛充棟的主張或理論。但我想,從童騃且直接的生活中,刻骨銘心的弱勢感,必也在文龍兄的心靈深處,醞釀、發酵、昇華吧?!

「我家,也是父親的診所,旁邊正是菜市場,比較上,多中、下階層人家出入。小時後呼朋引伴,玩尪仔標……,但母親管教較嚴,常禁止我們兄弟外出……我大概遺傳到外公(即大葉)的海派,以及內祖母的慷慨吧?!有段時日,約莫幼稚園到小學三年級之間,一旦錢不夠花就偷,打開診所收費的抽屜抽一元、五元鈔票。有些患者眼尖,告訴媽,被抓了2、3次,媽幾次邊訓斥邊流淚……更早之前,我讀長老教會的星光幼稚園,有天當值日生,有家長繳交的費用放在桌上,我和一位小朋友拿走錢,每人各分一半,很快地與左鄰右舍的玩伴到公園花光。後來還是被老師查出、處分……我這位朋友後來淪落江湖,幾年前還曾經來恐嚇、要錢,說要來打槍,還比個“碰”的手勢。我不理他,後來他就過世了。我沒機會變壞,想是我媽盯得緊,連去補習她都會跟蹤……」

「我的人生態度或從事醫療生涯,很大的一部分是深受醫生父親的影響。從小到大,看盡生、老、病、死,所謂世間人嘛!家裏診所川流不息的患者,看人好臉、歹臉,也可算是閱人無數吧?!耳濡目染所以有點老於世故,從而體會得人情世故或人際練達!

父親對我的潛移默化影響頗大。我從小在父親身旁,聽、看他與患者之間的互動,以及他與其他醫師之間的聊天;而母親則一直是父親身旁的好幫手,她與人的應對與互動,從來就是一絕。我父親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夜與初一不上工之外,天天看診、隨時看病。記憶中父親常電影看一半就被叫回看病,甚至於菜市場巷口的那杯楊桃汁都還沒喝到口,就又被患者叫回去。我家老二因而拒絕當醫生呢!二哥最後唸了台大藥學系。

父親很愛讀書;他心很細膩,但拙於表達;他寫的字很秀氣,看字也可知道他的個性。我爸那麼地守規矩且謹慎,處處為貧病者著想,但還是免不了醫療糾紛……我二哥曾寫《醫者情懷》刊登在報紙副刊,舉了爸爸一些例子,讓人動容與太息啊!……」


 玉珠前輩說:「對孩子我是很嚴格,但孩子的爸多只笑笑地,不說什麼話而罕有呵責。我兒子如有什麼代誌,只會跟父親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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