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7/16


陳玉峯



   「記得有一夜,子彈聲浪轟轟咻咻作響,轟響了整晚。隔天一早,一些朋友慌張來找我父親,『蔡桑,卡緊咧啦,死真多人喔!若不趕緊處理,會爛掉生蟲喔!』我爸立即叫師父、工人裁訂棺材,免費收屍火葬,或儘速令其入土為安……」

「228事件不久後,有天午後,我正在教室批改學生作業,警察突然出現,將我帶到警察局,扣留、偵訊。他們反覆追問我為何參與捏飯糰,何人是號召者。我當然有參加,當時我教六年級,我帶6~7位到現在還有來往的學生,挨家挨戶去要米、木柴,我用大衣盛裝生米,我們以磚塊架起飯鍋,水煮後,篩起米粒捏飯糰,拿去給台灣兵吃。也不知是誰人去告密,總之,我就這樣被抓。我當然知道是誰號召大家的,但不能說,一說那人就得死,那人的兒子已經被囚禁了。我年輕,更不知國民政府的兇殘惡毒,憑一口氣,只說不知,充其量說:我們只知做給阿兵哥吃,怎知是台灣兵或國軍?他們利誘、恐嚇我:『妳是做老師的,特別尊重妳,否則就用刑,妳不講就不放妳回去。』當時若抓到犯人,往往鞭打、酷刑得悽悽厲厲。

我不理,就被關到天亮。該天晚上我沒回家,父母一直很焦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了10點多,父親先到學校找人不著,跑去問校長,校長也不知。父親到處問人,也問到涂醒哲立委的爸爸。父親心急抓狂,也不知問到何人才知我被關在警察局。當時人被抓,隨時隨地可槍斃,父親當然抓狂。深夜了,父親找到『有辦法』的人,給他一疊錢,却沒消息。父親更急,後來,間接找到朴子的警察局長( 今還住在中興新村),總算在早上釋放我。 

 父親在飽受驚嚇後,堅決要我放棄教職,他深怕我再度陷入危境,不讓我出門。校長到家中請求父親讓我教完六年級的畢業生,因而我陪伴學生們至8月考完試後離職。

 隔年(1948)1月31日我決定走進婚姻。

事後想起,我之所以被抓,應該是有前因的。之前,朴子有國軍來進駐,有個連長要結婚,指定要我當伴娘。我爸拒絕說:『妳去看看,打死妳。幹伊娘!』我也不要去,台灣人沒這習慣啊。我告訴校長:『您要叫我去,我就辭職』」。

 我想,大葉或也是性情中人吧?!

試問,玉珠前輩在台灣近代史上最艱困年代中,她受到的教育及她的施教內容,若依理論堆積如山、論述多勝垃圾堆的現代教育水準,前後相比較,如何?

試問,中國清朝腐敗,苟延殘存的大法寶即出賣台灣給異族;國共內戰,敗方逃竄台灣,再度踐踏台灣人,血洗台灣土地,台灣人爭點尊嚴還得被冠上叛亂罪、思想犯,動輒誅連九族!而走過兩朝代,驚嚇見證悲慘世界,且在之後噤若寒蟬數十年的玉珠前輩,她有無發聲的權力?她對台灣人的恨鐵不成鋼,她日時想、暝時想,時而想一想,哭一哭,現代人是無能理解啊!玉珠還算是絕對輕微、幸運的行列之一,她的痛不在現實界,她早已覺悟整部台灣史、台灣人去他媽的原罪與悲哀!她的苦悶,代表一個有格有調的知識份子,在時代不斷錯亂之中,在真相與謊言、在忠厚老實與奸詐凶殘、在大是與大非、在平凡與神聖之間,挺起骨幹,代替眾生承受爭取屬靈尊嚴的不斷受挫啊!

而且,她是才女,必然也在20世紀的道德、威權之下遍體鱗傷。雖然她從未提及她被壓抑,而我敢大膽推測,她婚後完美的家庭,必也抑制了她潛存或螫伏的才能,而這方面,想必子女的孝順殆已彌補;她兒子就曾經這樣描述母親:「恨不生為男兒身!」

「台灣在停戰後,接著美國人來了,但美國好文化沒吸收,專門挑爛東西猛吃;中國文化、中國人何嘗不是有很多好內涵,偏偏盛行的都是惡質、反淘汰……」;「昨天在電視上看到阿扁和他的母親,哭了一下午,昨夜也睡不著。今天若是我兒子被誣陷入獄,我做母親的該如何?」;「劉○○,她媽是我南二女的學妹,新營人,……嫁個老不修,連公文也敢竄改……」;「我很後悔當年幫張家競選,她們張家從許世賢到她們姊妹的選舉,我都踩著腳踏車,挨家挨戶地幫她拚。當選後,再一一去道謝……1991年第一次,台灣參加世衛組織,李鎮源、沈富雄等人都去了,我夫婦跟在日本的兒子、媳婦、二子等五個人自費參加。當時張當署長,最後的party,她出來講話,還是只說中華民國而不說台灣,我向她說:『不對吧!為何不自己說台灣?』我實在很不甘願,她當時回答:『歐巴桑,嘜按呢啦!』」;「林義雄,我覺得很感心吔,但我認為他應該真正站出來,他有地位、有名聲,可惜他自林宅血案後,打擊太大而未再積極、直接涉入政治……」

我在訪談玉珠前輩的過程裏,查覺她的語言中,不時有著一種她自己未必瞭解的形上內涵,我的筆拙,無能替她和盤托出。當她敘述自己的生涯歷程,只求準確、真實,言詞純粹具象,也幾乎沒有形容詞,然而,一旦臧否人物、泛論時事,則直言不爽、節氣懍然,且不時扣住大格局、大原則、主核心。也就是說,小我是布衣粗茶淡飯菜根香,大我則是空谷幽蘭,而花香滿溢、經久不膩。


        由玉珠前輩的生涯,已有口述史專家完成連續專訪初稿,她最精采的人生過程留待其傳記中發揮,我不宜自不量力或畫蛇添足。因此,本文只擷取她20歲前後,若干鮮明的記憶,略作勾勒黃文龍醫師的家世或生命的搖籃。觀微知著,如是而已。往下,玉珠前輩本尊的故事或她的說辭,但只在討論黃文龍醫師行事或相關事件中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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