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五、 雨後
下雨必然是天地間愉悅的激情,否則雨後不會存有如此清爽的恬靜。乳白、灰白的雲朵,蝸蝓似地在山間蠕行,還拖著長長的尾絮,藕斷絲連。這是低山面貌。
一尾雨傘節被輾斃在馬路邊。我想起女兒上小學的校門口,一隻死於車輪下的黑眶蟾蜍,扁平的泅泳姿態,牢牢地釘在該地,日復一日,我接送女兒之際瞧見牠,說不清理由,也釘記在腦海。
台灣人開車最忌諱撞死貓隻,這似乎不止是坊間迷信,貓靈善報復,還蘊含人性基因中,面對同是生命血腥的感受;任何人都具有底層的悲憫,但悲憫也會變成極端的嗜殺。歷代暴君乃至納粹、日本軍閥,都有一顆悲憫之心。
記得某夜在鬧市,正為雜事紛擾,手機卻響起。有位多年前曾修習我所開授「生命科學」的畢業生,說是路見小貓被撞,肚腸外流,行人全都視若無睹。他不忍抱回家,母親斷然宣稱沒救了丟了牠,他說牠還在呼吸,因而求救於我。我嘆口氣告訴他,立即送獸醫,生死一回事,好人做到底,否則留疙瘩。聽說人之將死,遺憾的通常不是做過的事,而是該做未做者。我漫想,這位學生上戰場如何?當職業劊子手如何?救了小貓如何?丟棄牠又如何?只上過我一門課的學生,事隔5~6年卻為貓事而來電,我的「教育」是成功或失敗?
傳統道德、戒律,將人種關於慈悲、同情、疼惜、忠貞…,舉凡所有所謂善念的形質,發揮至特定程度,靠藉的是典範不斷地再創造,而資本主義將人性龐雜所謂「負面」特徵大肆解放,但西方國度,其傳統與解放尚可頑強抗爭,反觀外來強權異文化主宰下的台灣,主體蕩然不存,價值破碎而無所適從,更藉表象民主、自由,在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質變、量變」且面目全非,同時,小至個人心性形塑,大至社會風氣、總體氣質,不斷適應、變形、創造的流變中,可以說,人種異文化及文化產生的制度或繁雜形質,在台灣找到最佳實驗地。
除了老頑固者抱殘守缺,絕望地呼天搶地,前衛者放浪形骸,高倡造反有理,之外,總體社會將淪亡或躍升?或蛻變成何等模樣?
台20-137K
大雨,無法作業,折回天池則雨歇。於是,重新挺進,但137K之後還是雨霧交融。陽谷、陰谷,晴雨並存,我只好撐傘調查霧林帶。其實,南橫西段,直到出現第一株的台灣雲杉,或檜谷以上地域,才算是正式進入仙風道骨的大道場,更不用說配合漫天雨霧的天精地氣,我工作雖然沈重,心境只有感恩,而六根享盡大化因緣。
檜谷以編號171的路邊巨木紅檜而著稱,然而,細數4分之3公頃地得知,台灣雲杉53株、台灣鐵杉27株、華山松3株,掛名的紅檜只有19株,論勢力,恐得命名「雲杉谷」,唯人世紛擾不足以干預清境,奧妙處不在此。
中央脊稜大山西向延展的褶皺,配合甘霖工筆的雕琢,打造東北坡向的數道脊稜與山腹,提供霧林的溫床。然而,造化另有安排,不知何方神靈操盤,原本命格盡屬檜木天下的場域,在幾次冰河期的戰國時代,竟叫台灣雲杉一族崛起,君臨半壁江山,硬是將檜木逼成劣勢。我在此間琢磨,參不透這古戰場的天啟。
台20-140K前後,正是檢驗這戰場的最佳區段,我冥想,雲杉大仙在此發號司令,敵方陣營必在天池另端紮營對峙,指揮紅檜一族仰攻,時下為止勝負判然,但悠遠未來難卜。
雨霧籠罩時分宛如塵戰八百回合,雨歇後,株株巨靈渾身汗下晶瑩剔透,標誌聖戰的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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