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峰
一九九九年九月廿日清晨七時,楊與林依約驅車前來家中,準備上山,我們全家人卻因遲睡延誤,匆忙出門,似乎什麼也沒準備好。
年輕的林開車,衝得快,到鎮西堡教堂正值正午,不幸的是颱風外圍的雨水正肆虐。造飯用餐後,我們還是決定冒雨復勘紅檜巨大特區,檢驗地變與紅檜的天然更新。
由於出發偏晚,一行爬抵大平台台最大巨檜之際已傍晚五時,折回時天已昏暗,及至三分之二路程後,純然摸黑,連個手電筒也沒帶,跌跌撞撞摸出山徑。
回抵長老教會晚餐後,訪談阿棟牧師,多年來我所遇見最有文化遠見與堅持的原住民知識分子,訪錢至深夜,待就寢已零時餘。入眠後,強烈的地震撼動所有身心可感,第一陣直覺:「終於來了」,猛暴的晃動非比尋常,愛心的上下跳動接續發生,而全家人睡在這幢高大的木製團體寢室,判斷應不至於倒塌,最難忍受的是每兩段大地狂飆之間,豪雨的吶喊與真正的沈默。
我們沒動,仍然平躺著感受大地的戰慄,所在地是條山嶺頂,認定它結構堅實,一旦它垮傾,我想全台也無處可避。然而,我真正憂心的,山腳下的災難,一定遠比賀伯恐怖得難以預估。理性、智性上的認知,這絕對是場正常的震動,因為台灣有史以降,平均每十年發生一場大震,過往三十多年欠缺足以紓解的地震,我上課、演講一直在強調震災的無可避免,且兩大板塊日積月累的造勢,愈久不動愈不堪設想,如今終於發生了,餘震卻超乎預估,猶如骨牌傾倒,可能將引發新的諸多震央、斷層。
情境上我一片死寂,然而身處大山大脈的脊稜,中午俯看群巒壯碩,如今卻完全無助的感受,腦海中所有先前所見山系影像,也全都跳躍起來。啊!我在此時此刻見證台灣全島大結構的造山運動,渺小脆弱如人體生命,撼動中的靜觀,直照台灣的本性,而雨勢時大時小,暗黑天地只有雲霧水陣叫囂。一幕幕可能性的瓦礫殘壁、柔腸寸斷,我思索著分分秒秒屏息的難堪。
我相信這番連續的震憾,將落出台灣人本能的沈靜,真正恐怖的是天搖地動還歸平靜之後,人心的游離與晃動!一大堆迷信的、政治動機的、錯亂的無知與恐慌,必將游竄出另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弔詭與荒謬。當全國在血肉模糊的悲劇廢墟中伸展生機,當各國各界伸援的搶救過後,台灣更需要抽象的救災啊!
天地非仁非不仁,生命緣此而生;造化無巧無不巧,生命緣此而滅,「故諸佛於儼然生滅中,唯見無生;眾生於湛然然無生中,唯見生滅,只因迷悟之有差,遂致現量之不一,實乃生無自性,無生譸無自性,悟則生滅皆無生,迷則無生皆生配…」(中峰三時繫念),台灣天、地、人如是,地球如是。
然而,眾生界恆處生滅,劫難是事實,是唯一真實,正如同無生的本質。台灣島的形成正是無數「九二一」及其連綿間歇的翻動所造就,過往本然,今後應然,只不過須臾人生不肯觀照。如今逆斷層抬舉了,世紀末只是記時,一段時日後還歸下一波次前的寧靜,成、住、壞、空,劫數非劫。
廿一日清晨山雨依然,地土持續 戰慄,我們取消第二天的檜木研究,預期在更多山崩地裂前趕回台中,而大肚台地並無災情。廿二日依賴收音機了解訊息,而許多友人來電或通或斷,卻共同提問我們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同樣的問題我亦正思索,不幸的是也傳來更大地震即將再發生的謠言,初聞我斷三種可能與不可能,其一,有什麼歸納式科學引據,但絕不可能預測時間、地點; 其二,迷信、幻象,無論何種動機,亟須消除此類荒謬; 其三,惡念,無論是趁火打劫、政治性等等,因而趕緊寫篇短文擲《中時》輿論版,但願止謠。
另一類可能性誤解,不得不解釋。媒體上引述此一斷層活動後,很可能百年內不會再發生致命地震,令我想起彈坑避險故事。
戰爭時老兵常有跳進彈坑避險的行為,或可稱為「彈坑原理」,因為他為相信炸彈很不可能落在同一點上,此或由經驗而來,我們不妨做如下推演。同一管砲口一旦架設固定方位、角度,則它的射程落地範圍,取決於砲彈本身及外氣阻力等等變數,呈現常態的落點機率分布,假設砲管、砲彈所有條件完全一樣(這是不可能的事),且特定落點範圍內每一點的機率都一樣(這也是不可能),則第二砲落在同一點的概率可以是該概率的平方,因而躲在第一炮的彈坑當然安全得多。然而,現實狀況如何?一來並非只有一管砲在打,二來所有因子都可能瞬息萬變,根本無法以概率算出精準的彈坑原理,倒是彈坑本身就是個凹陷的掩體,實質上是比較安全,而不見得是落點概率降低。
若將彈坑原理比喻成地震災區則為離譜的錯誤。因為兩者完完全全不可類比。於是,廿三日我走探台中縣頭汴坑區,從斷裂數截的一江橋(車籠埔斷層穿越處),往大坑頭嵙山系,至台中市東中路最嚴重的災區查訪災民與現狀,而921大震的斷裂線猶如地龍延躥,所經之處地肉岩層無不瓶破逆衝,夾帶恐怖音爆摧枯拉朽,這道擠壓斷層的無比力道,連溪谷地下泥漿也被擠出,宛若泥火山外冒。
令我不解的是,各級政府救災的「迅速」,誠然有其值得肯定者,但對斷裂線的立即剷平、填土與鋪上柏油等,卻乏學界、工程單位標記完整穿越線,台灣付出何其慘重代價所暴露出的斷層線,即令未來可調來人造衛星照片比對而畫出、現地實證細微或精確的位置卻可能被湮滅,更且,災難線、區的所謂「重建」,難不成重建在災區?斷裂突起或凹陷可以立即消除或填補,地基結構的致命缺陷卻永遠存在,爾後將因滲漏流失引發新災源,未來的地震仍可掀起舊創新傷,而國家級研究單位,是否該緊急動員、全面調查,在三個月內完成高昂犧牲所換來殘酷的、目視可及的最佳研究題材,作為今後國土規劃、萬般研究題目的基本資訊?無論有無經費,相關學界難道不能盡速探討?台灣在國家安全層次上的大議題,一直停滯在紙上談兵,所有的偉大經建計畫通通忽視腳底下這塊唯一基磐,以一貫的僥倖,蒙起眼來談21 世紀。
大坑一間搭建於光復第二年的土确厝,在主震響起的瞬間夷為廢墟,屋主廖先生談笑風生比畫著電影般情節,也訴說他將如何重建,「不寄望任何政府的力量,我們只相信自己」,我問他這樣的斷層線難道原地翻新,他笑說:「鐵皮屋總可安身吧?」我黯然。
我不知道舊時代能否隨同老建物的消滅而更替,但在看到整個官僚系統災變處置的諸多畫面,我們只能感恩、扼腕、羞慚與嘆息,甚至於當李總統他老人家風塵僕僕搭乘直升機抵達災區,一位女性災民抗議螺旋槳的強風吹其帳棚,總統竟然與其「吵架」的畫面,我的大悲中另有小小的悽慘!我險是不明白經援科索沃百億元的富裕台灣,為什麼不能斷然包下安全地區的旅館,暫時安置流離失所、痛喪親人的災民?廣大南台地區的首長們,除了搬抬救濟品的動作上了電視畫面之外,難道不能立即清查國宅、公共設備,充當災區的「大後方」?全國那麼多宗教團體,除了具備第一線賑災經驗的慈濟,發揮了一貫熟稔的立即效應之外,是否可以思考認養任何定點災區的短期棲地,諸如寺、教堂、宿舍?我更難以理解為何災變的第二天,國家不能動員國軍工兵營,立即分區搭建救難營,井然有序的應變?而系統應變的通訊,資訊系統,竟然讓總統在第三天派遣副總統進駐災區,卻有一些土石掩埋的窮鄉僻壤無人聞問。或許,那些寒喧問候型的畫面不要出現,人民對官僚的智能尚得保存一些期待!
我承認個人的無知與無能,只是不禁仍然要問,這番經驗代價該不該擴展為今後全套的安全機制?全國水庫、貯油槽、彈葯庫…及其環境,該不該災難預演?最最重要的不只是災後重建,該問的是憑藉什麼樣的一套國土實質長遠的生態規劃而重建?這番創痛可以帶給政治人物何等程度的深省?全國多如牛毛的山坡地開發有何決策的轉向?人民或總體文化能否檢討臨時偏安的劣習?人定勝天、工程或開發至上、原始林掠奪、自然資源耗竭營取的貪婪霸道,能否添加絲微謙虛以及向土地、向自然的虔敬?
災難第二日,我的不安轉向可能性大雨土石流、十萬災民的未來、慈悲慈善賑濟的多元或絮亂、災劫平靜後恐怖的新政治泡沫戰、人民對台灣的認知能否善轉…,我向來電詢問的朋友們說明,我們可以做些平實、微細的工作,我們培育出的數百環境佈道師可以傳播正確的自然知識,讓普羅人民由知見定心,讓地震就是地震、地震本身就是台灣、台灣就是地震的產物,由自然科學、自然文化切入傳統的迷障; 我們可以沈住廉價的同情,等待二、三個月後,當一切賑濟有可能轉變為劣質鬥爭之際(我祈禱它不要發生),匯集默默的關懷,去挹注資源分配不均、不公不義之際,真正需要援助的同胞們; 我們可以發動任何角落有心有識人士,很細微的紀錄口訪、攝影、查尋任何缺陷與建言,冷靜登錄從土地到人心的所有蛛絲馬跡,為有形、無形的重建,提供民間的言與作為。
我曾經估算一部台灣自然史兩百五十萬年假設為廿四小時,約莫午後一時出現完整森林,傍晚時分飛禽走戰大致底定,深夜十一時五十六分前後人種開始定根台灣,最後十三秒展開在台華人開拓史,三.五秒之前文化人登上玉山頂,最近的一.七秒內,八成的檜木林消失,約在0.5秒之前中央山脈慘遭人為切成數段。就在現在,后土告知人們台灣的本質,台灣人卻回報以「乎乾啦」的「勇敢」!
自然界永遠是台灣最後的禪定,它是以無常為有常,生死本同源,陰陽無間隔,但願部分台灣人的生不生、死不死,俱得轉化、當下了畢,是謂超度。值此國殤仲秋,或可以「三時繫念」說誠實語,一時了悟、二時反悟、三時無悟,是謂法喜。
…《中國時報》1999.9.29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這是日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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