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不老老樹

陳玉峯
  
  漢光武有二十八雲台將助其中興,其中有位馮翼,生性木訥但驍勇善戰,每於沙場廝殺回營後,輒獨自一人靜坐帳前大樹下,時人稱之為「大樹將軍」。後來,馮翼歿,該樹一夕而葉盡落,留下「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年輕時,遇逢巨木,不經意的,這故事結尾的場景就會浮現腦海。
  二十餘年來個人職趣所在為生態學,調查研究之餘,延伸保育與環教解說,常有機會帶人到塔塔加鞍部附近的大鐵杉下,我會要求聽眾先閉目聆聽天籟,再漸啟眼瞼凝視鐵杉的偉岸身軀,並想像樹幹內迴旋的同心輪如唱片,譜唱從神農、伏羲、女媧,到二.二八、到八七水災的史跡網路。
  近年來台灣政經、社會、文化劇變,環保與保育運動共匯潮流,流風所及,鄉野傳奇、稗官野史,躍然閃爍於多元向度。老樹查尋與根系溯源,夥同諸多綠色隧道的捍衛,亦形成土地意識與土地記憶的標的,在我專業建構台灣自然史的搜尋中,老樹也成為消逝生態系的最後胎記,更且,我更在乎流變無常的生界中,古老根系與土地活水源頭的互動,期待在其森森綠蓋下,為土地倫理與自然情操厚植隔代改造的契機,因而對老樹的情懷,或有若干反思與激盪。
  事實上台灣時下「老樹」旋風的冊封,毋寧是「大樹」的登錄,因為絕大部分的「老樹」並不老,充其量與迷你裙般的在台華人開拓史的年歲相若,且擁抱的原文化往往非本土,就如同檀香山華人帶去的榕樹巨木般,充斥外來文化決定論的弔詭,此間存有盤根錯節、治絲益棼的問題交纏,在此僅就與生物、生態學相關部分先行闡釋,文化性議題則隨後簡約性伴論。
  台灣的地理命盤為亞熱帶,也就是接近地球上生長代謝最快速的熱帶雨林,台灣低地平原淺丘或今之都會城鄉所在地,即令原先完全未受人為干擾的天然林,其林木的壽命通常罕見得以超越三、四百年,五百年歲以上的巨木尤其微乎其微,當前低海拔諸多號稱千年老樹等,筆者懷疑其估算的精確度。此乃因亞熱帶菌類旺盛,樹木生長迅速,木材質無能在自然環境下保存長久,故如墾丁公園內茄冬巨木處處,但樹幹輒見腐蝕中空,年歲更是短淺不越一、二百年,且樹齡無法以所謂「年輪」計算,並非濃淡一圈即記一年,反之,一年數輪不定,最好得有放射線碳十四等技術方得定位。
  生物、生態學或樹木學上所稱的老樹,其樹齡非數千年無以致之,其生育環境大抵在高寒極端惡劣的丘地,其物種多為松柏等古老裸子植物群。以目前所知,位於美國加州世界最古老的活樹刺果松( bristlecone pine )為例,樹齡為四千九百餘年,已死的枯木則有可推斷至七千一百高齡者。不僅年歲悠遠,它那五針一束的松葉可停留在枝椏上達三十年,真名副其實的老樹。相對的,台灣顯著的老樹則為中高海拔的檜木類及玉山圓柏等,針葉第一純林的台灣冷杉,則年歲大抵在五百年以下即壽終正寢,鐵杉的樹齡亦不高。拉拉山的紅檜二十餘年前訛傳六千高齡,經美籍專家前來診測,推斷為三千五百年;阿里山神木號稱巨無霸,其樹心早已蝕盡,詳實年歲若干畢竟只能推測,但應在三千以上。至於低海拔的闊葉樹能否逾千仍是疑問。
  老樹為何可以長壽的機制,在於其能否延緩生長的能力,且隨溼度、養分等,作敏感的調整。長在加州乾旱的石質土上的刺果松族群,海拔約一萬英尺的貧瘠坡地上,遇到氣候合宜則迅速生長,糟遇惡劣條件則緊縮活力,故得延年益溝。針對這些生長輪的研究,歸結輪線寬度與溫度、溼度變遷息息相關,仔細分析生長輪的變化,足以決定出過往溫度變化、降水與乾旱的循環模式,因而自道格拉斯( A.E.Douglass)開創以樹輪來研究過去氣候變遷以降,西方早已發展出得以鑑古知今的「樹齡學」,有助於於考古學、氣候學、水文學,甚至於地球磁力變化的研究,水庫邊數百年水文資料的建立等等。
  換句話說;樹齡學正是探討生命與環境互動的活見證,老樹生態忘義亦藉此而展現。然而,台灣迄今為止,似乎不見此面向的研究成果,老樹的文化內涵並非落在科學、生態、土地層面。而今之一窩蜂查訪「老樹」,實與生態保育、自然文化毫不相干,可以說,係隸屬本土意識解嚴後,系列追尋「鄉土文化」的旁支,對消失的農村、田園文化的追憶,根本上是人文的探索、鄉土的情結。
  如此陳述並非對台灣文化的不敬,我也看不出過往台灣有何顯著的自然或生態情操可資歌頌,對一些「走火入魔」的老樹追尋也不表贊同。先前來台拓殖的華人,首要之務即是「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披荊斬棘,消滅原生林之後始有農業地可資耕耘,因而西方人士判斷華人領域或原住民地盤,便以有無樹林作為指標,水稻文化更須曬穀廣場,因而林木必須去除,僅在若干驛站或休憩處留有點狀綠蔭,今之農村居民另有諸多樹種忌諱,包括對「苦楝」名稱的排斥,對榕類屬陰的恐懼等等,另一方面.台人又有多有精靈的信仰,自然物、特殊無機或有機物皆有精靈或神怪,故廟宇、后土膜拜處喬木尚得保存,惟不盡然是原生地物,台灣地名之與樹種相關者,往往是砍伐燒毀後的名誌,有些地名、溪名如木瓜溪,並非溪旁或山上佈滿木瓜,華人對植物的取名更常多物共名、一物數名而含混不清。當然,此閒亦有實至名歸、因地制宜的反映原地生態系的巨木。而三、四百年外來政權更替頻繁,池魚之災所及,本土物種淪落為賤,即至今日,全台二十二縣市選出的縣(巿)花、樹二十七種,僅五種為鄉土物種。再因外來文化強勢,阿里山賞櫻,賞的是東洋種皇民櫻,所謂國花行列之類的梅、李、杏,迄今依然無能歸化。如此背景下,「老樹」的土地意義、生態迴映,彰顯的是台灣文明開拓史、自然淪亡錄,僅僅在部分的陽錯陰差處,點滴擱淺了飄零孓遺,印記絲微殘紅夕照。
  雖然如此,當今台灣人的尋訪老樹、認識老樹、疼惜老樹,仍然存有正面的教育價值,亦有可能產生深層的意識反思。如同政治政革的遲緩與陣痛,台灣人終究要面對自然生界的二.二八,這波次老樹的尋根,正是正反摻雜、悲喜交加的殘酷現實與成長茁壯的必要階段,畢竟老樹的根,唯有吸吮台灣的活水源頭,方才開得了花,孕育得了果。
  台灣平地的老樹走過辛酸、走過烽火歲月,如今綠蔭成蓋、結實纍纍,滿布胼胝節瘤的蒼勁軀幹,流露滄桑後祥和。在其樹靈中心,關切祝福的是,子代將如何落土定根。

~原載於《聯合報》1996.10.12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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