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三十多年前,老家北港近鄰的漁村、荒沙聚落如三條崙、四湖、飛沙等地,三十餘艘漁船出海,遭遇颱風而全數翻覆,該等村落幾乎家家戶戶辦喪事,許多家庭更是辦那種沒有屍體的喪事。愁雲密佈的氣氛中,年少的我走在台灣最貧瘠的鐵板沙土地,目睹一幕幕空棺的哀痛,也佇足聆聽法事、嗩吶、鐃鈸的樑繞。
奇特的是,台灣婦人在喪葬、祭拜儀式中呼天搶地的哭號,往往尾隨道士手勢,收放自如,她們可以哀號悽厲但不落淚水一滴,也可立即消音而回首談笑風生,手打四色牌而搬弄是非。當年我無法理諭,認為其極為虛假作態。
然而,歷經二、三十年草莽鄉野的研究調查生涯,逐步體會理性思惟與生活情愫的相容或相悖的交纏或弔詭,關於台灣天地環境或生界,對台灣文化的形塑或交互作用,教我不斷反芻與反思,終而在新近,歸結出台灣的土地倫理大致可區分為兩大類型。
第一大類型為文化人的土地倫理概念,它呈現的是文化人、知識分子的、思惟的、精神的、抽象或形而上的、工技理性所附屬的、後現代的、對失落田野的懷舊或記憶式的土地倫理觀,揉和諸多外來知識與理念,它是顯性的台灣文化力。第二大類型是鄉野村民的土地倫理觀,它直接映照台灣土地的性格、特徵或本質,它是生活的、生計的、生命的人地關係及情感,歷來最欠缺抽象文字的敘述,或說幾乎完全欠缺文字文化舞台的,隱形的台灣生命力。它只偶而出現在歌謠、俚語、小說的詠嘆調中,它幾乎是沒有形式、沒有規格的一切形式與規格,以致於一向被工技文明或文字文化所忽略。
多年來我對台灣山林的瞭解與研究,讓我對政權及治權的政策、施業及大地反撲的種種悲劇,大加批判與扼腕,更且認定當代台灣體制內的文化,幾近於徹徹底底欠缺土地的本質,只反映外來移民文化,耗竭利用的反自然情結或缺陷。我下達如此武斷結論的依據是,最近三年來我們在全國各地調查林業或山林人員的口述歷史,百餘份調查的結果,且對特定地區歸納出土地及資源利用在結構上的二大機制,也就是政治政策與島國外貿取向的開拓模式。講白些,台灣土地的生產目的,並非為了島上人民與所有生靈,歷來的生產內涵以島外需求及政治目的為主控,例如二十世紀「農業台灣、工業日本」,到「以農林培養工商」的政策下,全國各地的開拓史或人地關係模式。
這種思惟方式基本上是分析的,是觀察流變的,是工技理性的,是我在45 歲以前研究的,理性語言取向的,也是文化人的土地倫理觀;相對的,直到近年,我在調查研究之際,在理性認知、解析之後,我會放下目的、動機、知識成見系統,開始同研究對象對話,讓一切沉澱、沉靜下來,以直覺、感受、體悟的心態,從「物」流轉到「心」,就像吃進任何食物、米飯,緩慢咀嚼,直到口水、味覺可以完全同食物對話,領受到食物及自己知覺系統的特質,而了知用心盡力就是一種美感,且探索終極性的意義。
於是,9·21大震之後,我突然完全了然先前我在講述台灣自然史的理論與知識,也得知無切割、無分類、無形式的台灣鄉野草根的土地倫理觀,簡言之,它是天文、地文、人文、生文交融之後的生活型,它是經歷五大政權、各個朝代快速流變中,唯一沉沉穩穩、很少變動的台灣文化,也就是高度天災地變、國土危脆的無常網中,台灣人悲劇的、宿命的、認命的、辛酸的,卻以幽默的、積極的、無政府主義的、陶侃的、樸素的平凡來流露或展現。弔詭的是,文化人將之解讀為「悲情」。
它很難化約,很難分析,因為它原本就是一整體,它是在生死之間搭起的樂章,但它從未被之所以生、之所以滅之間擺盪的波浪所混淆,我在地震災區訪調過程所遇見的人、事、時、地、物,或隱或現,莫不流露如此的文化特徵。喪葬儀式中,婦人乾號的悲哀是真的,是情深轉空的極致。
如今我認為,台灣草根的土地倫理是這片天、是雲、是雨、是水、是霧、是山、是草、是樹、是任何野生物,以及赤腳走在地面上、地土中的任何生靈的足跡、汗水或遺留下來的頭蓋骨,它可以是風聲、雨聲、鳥叫蟲鳴聲、災民乾號的無助聲,偶而在詩歌、俚語、民謠、小說的詠嘆中,流露捉狹、幽默、辛酸的簡潔宿命,只有在放下文化人的煽情、放下理性偏見的無知、放下浮誇不實的堅信、放下成見與執著,用心體會,你才能感悟這番平凡樸實的內在震撼,只有平淡,沒有偉大,如同飛砂走石下,濁水溪灰黑的鐵板砂中,開展出兩片翠綠子葉的希望。
…《民眾日報》20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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