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二、生命的變奏
(2005年)4月6日我將進度推展到台20-82K,大小樹木及群芳,逐一處理落籍歸戶,偶而想想過去。多數時候,我專注在物種及其社會建構的天造地設,還有,牠們之間的竊竊私語。這不算偷窺,野外生命的媾合,從未沾染一絲靦腆,無論雌雄蕊與蟲蝶,譜唱的是荷爾蒙的和弦與對位,不需矯情。
4月份第三度前來,我推進到台20-101K,而夜宿梅山,卻得知錯誤的訊息,說是山林老友拉乎伊辭世多年,不是悲傷,不是錯愕,死亡是山林美學,只是讓我作夢,夢見了一段清新與希望。一株紅檜一年可以生產百多萬粒希望,偶而一、二粒讓夢成真,成為築夢的新枝幹,也許,全數種子融入腐植質的再循環,然而無機與有機並無截然的分界,活著卻不斷摸索它們的差別。
我在暗夜驅車回程,記憶圖像當中存有一幕,1988年的某深夜,吉普車強烈的光柱,迅速掃瞄在窗外遊走的樹林,一尊尊大地的舞者,鮮明地伸展肢體,明滅亮暗的律動,烙印在靈魂深處,我瞬間的狂戀,以一生的絕望,換得剎那的永遠。我真的不明白,生命怎會存有如此的戀情,只是那樣的一幕影像,偶爾就會溢出酒香。
而且,18年後同樣場景,悸動的還是過往。生命存有幾種特徵,其一,過程恆無可逆,從無回頭,逼得人生只剩當下,因而回憶如果有意義,無非在彰顯當下,而回憶也只能靠藉當下,於是構成當下與回憶的雙重尷尬,事實上,這只是記憶與回憶的混淆,任何思考都運用著記憶,因而所謂回憶,指的是心念流連於過往,阻止自己的創造性或啟發性。
因此,其二,生命擁有非機械式的無窮可能性,生命是每一瞬間唯一性的進展過程,或每一當下的連續體,無窮的可能性即存在於每一當下。生命過程任一瞬間的唯一,既是無窮可能性與創造性之所在,相對的,也蘊含致死性。小到個人,大至族群或生物種,數十億年來,如果將特定可能性推至極致,亦即扼殺掉更大部分的可能性,其將因堅持而滅亡。
「堅持」並非死抱著特定理念、信仰或意志,而是在念念之間,將可能性作轉化,好讓該理念、信仰、意志等等不斷重生。當代最虛無的概念謂之「永續發展」,最大部分的人使用此字眼之際,事實上,本質上,與古人之奢望服用不老仙丹,或期待長生不死同義。
現代人一輩子花費最大的精力,求取生活、生存、生計,卻忽略生命與生機,前三者說穿了即生殖與功名利祿,且美其名為幸福,這僅止於生物性的展現。從黑猩猩每天做個窩,到人種將流動的窩固定、持續、保全、舒適、美化,乃至於極盡奢侈之能事,本質上無何差異。
資本主義將叢林法則推展到極致,又冠上龐雜、精緻的糖衣碇,以及麻醉劑,在名牌、美食、虛榮堆中腐蝕人性;人性中最生物性的本能,在現代叢林,得到生命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溫床。
生命意義只是都會生活中,流浪狗不如的逢機明滅;我在童年,看見貧窮年代生活、生存、生計底層的掙扎,如今,卻隨時可見生命、生機無所不用其極地被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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