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楔子
活過60歲以後,我才確定原來人心無年齡,只是個人造化、遭遇或時代典範的差異展現,當然,每個人的人格特質也是主因。
一般描述老年人,常是徘徊在老舊機器的黑色笑話或點滴,眼前大我27歲的玉珠阿嬤,卻是以古典的智慧回應:「聽說你要來訪,這幾天我就認真找資料,但找出來的,自己寫的,自己也看嘸咧!我這個沒滋沒味的老人,你要給我添加胡椒鹽,讓我多點活力呢!是歡喜吔,也有一點點壓力!」
阿嬤邊收拾雜物邊細念著:「老年乞食命!日本話si-mi,也就是舊的惡習慣都洗不掉哩!Ki-Ki-Ko-Ko也是美露里(melody)……」
§ 再訪玉珠阿嬤
關於蔡玉珠女士的故事,我曾經在2012年初訪談過她(請參看〈黃文龍醫師〉,收錄於陳玉峯,2012,《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前衛出版社,81-185頁),大致上也瞭解玉珠阿嬤的人格特質。她是20世紀台灣人的表率之一,雖然我已經寫了一部份,總覺得意猶未盡,套用她的話:
「……人與人之間,講不出來的東西真的太多,有時候可以說,許多時候不能說……」
這話有許多層次,我只引譯較籠統的意思:生命裏有太多的東西,語言無能承載!然而,我還是想畫蛇添足,進行2013年8月10日的這次訪問,浮光掠影地見證台灣20世紀的素人影像。
因為,去年的訪談她告訴我:「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一哭……」而她一生可謂榮華富貴,苦從何來?悲何緣起?
我翻閱她的日常記事。談種花,她寫:「不同愛心程度的人,種出了不等程度的美麗與哀愁。」;談家事,她說:「做肉包失敗,家人都不捧場,自己苦苦地吃!」;書寫老人的寂寞,她敘述:「說睡不著也睡,說睡也睡不著!」;談看護,她體會:「僕人眼中無偉人」;談教育,她認為:「教養才是國家、社會的基礎。」然而,斷章、殘卷之間,令她靈繫、魂掛、魄牽的是大我的寂寞,台灣的國殤:
「台灣人何時才能擁有自己的國家?」
「今天是2‧28,每次這個紀念日總會讓人想起,做台灣人的悲哀!世界上真有神的話,怎麼這些壞蛋都不回收呢?!」
「賄選、A錢、一肚子壞水的人,可能也比較會做事?這是什麼歪理?」
……
系列的天問,讓她「朝思暮想,寒暑俱忘,寢食俱廢,鬱鬱不樂」,2003年11月12日,李前總統出庭,她「內心悲哀」,但只能在日記上寫長長的日文信給李;陳前總統的案情有何轉變,她長吁短嘆,久久不能自己;諸多公共事務、社會脈動,她一副身肩天下大任而憂國憂民。
像她這樣身歷2‧28境遇的一代,固然我們這一代人可以理解,且其背後宗教情操的奧蘊,我也曾經解析,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觀念或價值觀是何?玉珠阿嬤堅持一生的原則是何?
§ 從蘭潭之聲「阿嬤的話」談起
1980年代台灣民主運動蓬勃興起。嘉義蔡○○議員參選立委,阿嬤以意識、理念相通,挺身助選。選舉結果,蔡○○本已當選,卻被「上諭」做票做掉了,當夜阿嬤也跟蔡○○前往市政府討公道,奈何「衙門」深似海,無功而返。蔡○○受挫後,設置蘭潭之聲廣播電台,希望阿嬤擔任台長,但因阿嬤的先生黃伯珍醫師反對,只去電台開了一個「阿嬤的話」的節目,做了約3年之久。
我問阿嬤在節目中都談些什麼?
「我談柴米油鹽醬醋茶,如何為人公婆、子女、媳婦等等,特別是婆媳問題,常有人call-in進來,我先客觀地勸說,依多面向、同理心疏導。若講不通,我就請堅持的雙方出來吃飯、聊天,儘可能化解,大家見了面總是很客氣。錢當然由我們出。後來我沒做節目了,外出時常會有人家問:『阿嬤!妳現在怎麼都沒在講了?!』……」
原來阿嬤的節目不只是節目,還包括實質的社會諮商服務,當然,阿嬤開講天南地北,政治、社會等公共事務,也在其臧否、月旦之內。
「兒子們偶而會對我說,我什麼都有了,只要顧好身體就好了,自己的兒女都未必能教得好,如何要求世間人能有同樣的想法?我如何為2,300萬人分憂解勞?橫直大家只要看到錢,什麼事都忘了,所有的事都可被錢蓋死了,所以兒子們都叫我想開。但是,我不是神,我無法放掉做人的基本原則啊!」
「日、月、星辰都有其軌道。人性如太陽,明、暗各半天;月半月亮最明亮,16、17就略黯淡,18你得站著等,19就得躺著等,20睏睡著了月亮才出來啊!
做個人,你得有個『樣子』,日本話叫『La-Si』,小孩有小孩的樣子,學生有學生的樣子,男女有男女的樣子,父母有父母的樣子,人啊,總是要有人的樣子,或說有那『款』,如今,各種該有的『樣子』、『款』都不見了,或說特定的『人性』多已丟失……」
§ 做人的原則
「生命當中有意義的事情不甚多,活多久也不等於幸福的程度,病榻上的一百二十歲不叫幸福,必須身體能受心靈指揮,必須可以發揮自由意志,主體性可以自由自在才算是完整的一個人……」
「……2‧28之後,嘉義、朴子地區許多醫生、知識分子都算是『狗死』,或說死得很沒價值,但像陳澄波,乃至後來的陳定南等等,有個原則而死,才算是有價值、有意義。我先生黃伯珍醫師雖然不甚出名,但他很守原則,他絕對不肯向錢勢、權勢低頭,在嘉義他以『否命醫生』尚出名。
日、月、星辰有定軌,做人得有做人的法則、原則與格調,有那種型、款、樣子,因為這樣,即令犧牲、死亡,也很有價值。像那些有奶便是娘,吃爸偎爸、吃母偎母的政客,遠比菜店查某還不如。
然而,原則有大、有小,Money
talk?不盡然。
現在的社會『白賊也是方便』嗎?
我不以為然。有時候『白賊』好用而無傷大雅,例如你打電話給朋友,對方說:『真巧,我正想找你,你就打來了!』,這樣的話常是假話,但這種白賊並不會影響別人的幸福,沒要緊,而攸關全體國民的幸福與未來,例如馬政權,2,300萬人的福氣都在你身上,你卻不斷白賊,每天都白賊,儼然國之賊也!事涉眾人、傷及百姓的白賊硬是要不得啊!……
權貴們吃得飽飽,而傷天害理害人的白賊卻堆得比天高。台灣本來的條件太優越,偏偏長出這麼多外來毒蟲……」
我打斷阿嬤的義憤填膺,問說:「為什麼台灣人會出這麼多趨炎附勢者?」
「都為了錢啊!但台灣人會如此墮落,實乃5、60年來自中國的汙染所造成的!台灣人頭殼這麼優秀,台灣環境條件如此得天獨厚,不能再被糟蹋下去了!像核電、核廢料對全民、世代的重大或致命危機,台灣就這麼小,完全經不起核災啊!台灣的山林土地、自然已經殘破得不成形,大地早就生氣、反撲了,為什麼台灣人還不覺悟?……」
§ 世代的祝福
顯然的,玉珠阿嬤的大我情操性格濃烈,她天生是義人之流,而且很浪漫,完全符合西洋文學史上所謂的「羅曼蒂克(romantic)」,也就是一種對崇高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而且,呼籲回歸自然,讓大自然引導個人,對真、善、美的追尋、冥思與慰藉。她的堅持,詮釋了西諺:志業未完成之前,人是不死的!(Man
seems immortal till his works is done.)
在小我部分,我問阿嬤對子孫有何期待或寄語,她直接回答:
「沒有看法,兒孫自有兒孫福。世事難料啊!」
「年輕時我的神經很大條吔,但愈來愈纖細。一樣生,百樣死,人與人之間,能講得出的畢竟很有限啊!我但求做好自己。」
我凝視著充滿古典及生活經驗智慧的阿嬤,感受她那厚重的生活、紮實的人生,或許,只能以一種平寧、愉悅的沉默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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