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與狼共舞」藉著主角的心境轉換,對照式地反省「文明」與「自然」的對決,無奈、但不誇張地交待大時代的悲劇之必然。
藝術反映時代的夢,好的電影自然也是文化深沈的反省。檢討原住民的問題之際,兩部電影不得不提及,即「小巨人」與「與狼共舞」,先談較單純的後者。
由凱文‧科斯納自製、自導、自演的「與狼共舞」是一九九一年的名片之一,內容描述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一名因傷面臨鋸腳的軍官鄧巴,在兩軍對峙的陣前,策馬求死,不料引發該戰役敵方的潰敗,被指揮官視為英雄,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而免於截肢之痛。之後,由於厭倦對峙的內戰,鄧巴自請發配西部邊疆,單獨一人苦守倍極荒涼的印地安部落區,並在此間和一匹灰狼、當地原住民(蘇族)奇妙地相識、互信。
然而,就在「文明人」已可重返荒野、與狼共舞於原野,並為蘇族認同為族人之際,代表「文明」的美國大兵卻已軍臨邊界、蘇族人不得不因此大舉遷避。其間,為了他的日記本趕回碉堡時,不幸被大兵視為判國被捕。而蘇族人派勇士救鄧巴,也惹來美軍追殺屠村,影片末了,鄧巴偕其髮妻離開部落,而追兵已至,於是,在狼嚎聲中,影像遠走,字幕出現「十三年後,家鄉毀滅、野牛絕跡,最後一支蘇族部落向美軍投降,草原上的神話消失,美國邊疆傳奇成了歷史遺跡。」
這部影片我之所以認定單純但很值得台灣人細品味、沈思的理由,最大的特徵係其標榜出何謂原住民式的『認同』概念,也藉鄧巴設身處地,對照式地反省「文明」與自然的對決,無奈、但不誇張地交代大時代的悲劇之必然。雖然在思想上有其重大缺陷(容後剖析),面對台灣原住民當前的現實困境,仍有足夠強的反省張力,這就是老片可重談的價值所在處。
§影片剖析
「與狼共舞」的劇情發展大致可劃分三大段落。
前段主述異文化接觸時,雙方的對立、誤
、競爭或廝殺等等難以避免的衝突,藉著反諷的手法,勾勒不同文化因彼此相互無知的出糗與可笑,卻在自然界的無垠無涯中,讓大地撫平任何的傷痛。主題則環繞著人生的荒謬性行走,強調人生其實祗是勇氣等人類德行,加上意外,導致出難以逆料的結局。
影片破題就是鄧巴求死不得,卻意外救了自己的腳。鄧巴初赴要塞的行程中,馬車夫老丁嘲弄暴骨荒郊的遺骸,不意回程老丁即慘遭印地安人獵取頭皮,但導演顯然有意將老丁描繪為該死的人渣似的,只在臨死的鏡頭,丟給觀眾一絲不忍與異文化價值系統的對立現象。在劇中,鄧巴打撈河中雄鹿死屍,焚毀作水源淨化處理的動作,在蘇族人看來,卻是暴露行踪的危險行為;當鄧巴發現那匹灰狼出現的第一個動作是舉槍瞄準,狼不動,他也放棄獵殺。當他在河中洗澡時,猛然發現蘇族人正要偷他的愛馬,情急之下忘了赤身裸體而挺身么喝,蘇族勇士被光溜溜的怪人嚇得狂奔而去。之後,蘇族的小孩再度要來偷馬,鄧巴一緊張頭撞橫樑昏倒在地,小孩本可輕鬆偷馬,卻因意外而遭落馬斷臂之劫,終究無功而返。這兩次交會皆是互有損傷的不愉快經驗。
後來,男主角慎重其事地整容理裝,手擎國旗、單槍匹馬要去找蘇族人「談談」,不意在荒野邂逅了正欲自殺的女主角;當時,代表體制最高形式的國旗在原野中,卻因大風吹襲下成了裹在鄧巴臉上的笑料。最後,國旗的最用途是當包傷的繃帶。在雙方互相猜忌、小心翼翼地彼此觀望中,一直到鄧巴在碉堡處發現野牛群,並將此訊息告知蘇族人之後,疏離的兩者才終於找到了共同關切的目標,也才終究得以渡過異文化接觸時艱困的青澀階段。
這一段落也同時意味著文明人重返自然的不易與緩慢。
§自然生物的馴化觀念
中段情節大致始於鄧巴與蘇族人逐漸建立尚有芥蒂的友誼初期,女主角受命偵探鄧巴來此的目的,但在發現野牛群後,鄧巴隨著部落傾巢追逐之。在逼近牛群時,卻發現有另一批人先一步屠殺野牛的慘景,他們入侵蘇族領域,只獵取牛皮與牛舌,以致於濫殺後的牛屍遍布草原。而蘇族則只獵取其族人年度所需的肉食。這樣的鮮明對比,正說明了兩者對自然資源利用的不同態度。
而之後,蘇族勇士要去討伐世仇的獵頭族,鄧巴因非蘇族人,沒有資格參與討伐行列,只幫忙在部落照顧老弱婦孺。不料在勇士離開後,獵頭族人前來偷襲,鄧巴冒雨回碉堡挖出預藏的槍枝彈藥,協助蘇族老弱,力殲來犯的所有獵頭族人。正是這一戰,鄧巴才打從肺腑有了新生感。他在日記上描述:「這種作戰經驗很難形容,沒有政治野心,並非為了土地、非為錢財、非為自由,我們只為冬天的糧食而戰,為保護族群婦孺而戰……如今,我有了新的體會,我以自己為榮、為傲,以前我不知道鄧巴是誰,這名字已無意義,當我聽到蘇族人叫我『與狼共舞』,我才恍然大悟我是誰。」換言之,相對於南北戰爭的荒謬,鄧巴經過這次的為生存與生命而戰,終於產生與蘇族人同生共死的認同感,同時,與女主角的熱戀亦已成熟,於是,祭師為證,族人同賀下,牽手成婚,入籍蘇族。
此段情節描述了鄧巴如何歸化於原住民、融入於天地、自然倫理的心路歷程
並相對地張顯出原住民的「認同觀念」──即不管血緣、不論膚色,只在乎是否認同族群,是否感受到自己與族人休戚與共、心血相連。透過原住民不同種族的生存聖戰洗禮,鄧巴終於發現了明確的自我歸屬,與白人後裔的女主角婚配,完成「入籍歸化」典禮,此一段落即全片重心所在,但也直到鄧巴的太太懷胎之後,酋長才承認鄧巴已經可以做個「頂天立地、踏上正途」的蘇族人。換句話說,馴化、認同,也得等到傳承有後,才算真正「入籍」。這種論調脫胎於自然生物的馴化觀念。事實上,台灣的鄒族亦有相似的特徵,他們以姓氏族為主姓,同姓即自己人,不必在乎出身或血緣所來自。
§原住民的「天問」
在節令轉變的深秋,故事進入最後一段落。導演透過一個歸化蘇族的白人觀點,闡釋「文明人」如何掠奪、摧殘原住民族,其實正是由軍權、暴力、貪婪、目不識丁的莽夫所帶來的種族大迫害,不僅屠殺原住民,也摧毀自然整體生界。也就是說,末段係以悲劇的張力,訴說著「到底是誰野蠻」,控訴近一、二個世紀以來種族迫害的殘酷事實,而此等問題,充斥在世界各個角落。
原住民的「天問」就此展開,十熊族(酋)長細數五代前來犯的白人,其次是墨西哥人、德州佬以及當前正規軍的進犯。他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問人就動手拿……,我們必須捍衛家園……」,於是舉族遷徙,但因「與狼共舞」(男主角)發現他的日記本存放在碉堡,萬一落在美軍手中將會循線追來,因此匆忙趕回碉堡,卻身陷美軍營隊,甫一照面,他昔日裸身保衛的愛馬,馬上就遭美軍槍殺,自機更被視同叛國,逼他帶路撲殺原住民。同樣的諷刺手法,「與狼共舞」所擔心的日記本,其實只淪落為美國大兵擦屁股的用紙罷了;他被俘時,灰狼前來送行,也橫死在槍彈下,至此象徵性宣告自然生界已告瓦解。在「與狼共舞」被審問拷打的過程中,他情願以蘇族人為榮,不屑於大兵的低賤。標明自然人的最後尊嚴。
其後,蘇族勇士雖然劫得「與狼共舞」安返遷移後的部落,也埋下亡種滅族的禍根,然而大家都知道,歷來最大的擄掠燒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片尾的處理以留白讓觀眾馳想,但悲劇的張力頓時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長長的狼嚎與人們的嘆息!
§盲點、無奈、及無能
整部影片交織的,當然是文明與自然、外來種與原住民的對決,如同大多數白人沙文主義者的盲點,在解釋異文化接觸的悲劇導因時,大抵過於簡化,且不能承認,其實科技文明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況且幾乎所有白人觀點的電影,都會有心或無意地安插文明產品,如何有效的幫助自然人、自然界的片段,掉入「科技是中性、中立」的神話;對於入侵原住民土地的大命題也都無法交代,事實上相當於默認優勝劣敗的備生物競爭決定論」,把因果關係丟給歷史的無奈,而無能提出前瞻或突破性的見解與行動。
即使如此,對台灣的大多數人而言,「原住民問題」好似從未存在過,也從未出現足夠刺激反省力的大眾化電影等作品,「與狼共舞」無疑提供了他山之石的部分反思,值得再度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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