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黃伯珍老醫師—醫者,必也是天下之大德,是謂醫德
1998年4月,全國「第八屆醫療奉獻獎」的得主,一生奉獻給基層醫療,守護嘉雲、術德兼具的「現代大道公」,黃伯珍老醫師。而1998年2月27日,家人剛替他辦了一個溫馨、素樸的榮退茶會,為他45年不眠不休的付出,畫下完美的句點。(註,邀請卡上書寫45年)
黃老醫師1924年生,1950年畢業於台大醫學系,之後,他回省立嘉義醫院外科服務,上班之餘也漸漸在家看診,2、3年間打開名醫口碑。他於1959年專職在自家診所看診。診所門口那塊金字招牌《黃外科》,右側書寫著「民國庚子年荔月大廈落成」,也就是1960年8月。雖然各種報導的年份不一,似乎他服務嘉義基層應有48年之久,或說將近半個世紀,直到75高齡才卸下重擔,但仍有許多患者繼續要求看診。
1998年4月13日民生報與TVBS新聞台同日專題報導黃老醫師的善行。民生報的標題大字落款「黃伯珍對待病人最是慷慨」;副標「尋找醫療的真愛」欄中說他:「不把開業當商業,對病患收錢手軟,用藥卻要求最好的;對病人像親人。每天不忘自我充實。如此老派、親切、觀念先進的醫師,還是國內男性結紮的先驅!」
報導指出,1964至1971年間,整個嘉義縣才只增加了3個醫師,70多萬人口只有2百多名醫師,平均近3千人才有一位醫師。而黃老醫師的診所從不收掛號費,開刀不用保證金,診後費用又低(玉珠女士說別人開盲腸拿2千元,先生才拿8百元;先生在外科部分沒賺到錢,只在內、小兒科略賺錢,所以一生也剩不了多少錢),甚至貧苦人家沒收費,賒欠也不追究。1960年代抗生素安比西林剛上市,一顆要價20多元,可以買上多斤豬肉,黃老醫師一定開給患者當時最佳藥物,因而許多就診事實上賠本。
同時,黃老醫師視病情而轉診大醫院還追蹤,曾有一些案例,當轉診過去的醫院誤診,他緊急提醒,因而救了一些人命。1960年代他開始提倡節育,鼓勵男性結紮,倡導平權觀念。他結紮過的男人「至少數千人」,直到1984年優生保健立法之後,嚴格限制施術醫師資格等等,他才告別最拿手的結紮手術。
1980年,黃老醫師以57歲高齡,自修考取日本的醫師執照,創下最年長的記錄。試問,他又不去日本行醫,却在一大把年紀還要完成他的意志,這絕非「好學、求知慾、毅力、記錄、執照」所能完滿解釋。依我對台灣歷史的認知,以及黃老醫師及玉珠女士生涯境遇的瞭解,這張日本醫師執照,可以象徵黃老醫師在日治時代年輕學醫過程的「終成正果」,完成其「未了志業」,也暗寓著對國府治台後,無言的嚴正抗議!
報導也敘述:「……退休茶會上,許多曾受他照顧的病人,都趕來向老醫師告別,有人更依依不捨地哭了……退休以後,還是常有病人求診,老醫師不忍拒絕,只好當起免費的健康顧問,日子過得比退休前還忙」;「個性內斂、木訥……醫療奉獻獎的殊榮驟然來到眼前,他原本還猶豫是否該領獎……在醫療與商業的界線愈趨模糊,醫病關係日益尖銳對立,像黃伯珍這樣的老醫師幾乎已成絕響……」
黃老醫師在台灣醫療史上自有其地位、定位與記錄,才情的子女必也將為其立傳留芳,但依我看來,他一生早已寫下「立德」的最佳傳記,隨著無數受惠的患者、鄉人而匍匐定根於鄉土,譜寫台灣芬芳的傳承,且在意想不到的時空開花結實!然而,報導或記載之外,家人如何看待這位基層名醫,特別是最親近的妻子?
黃老醫師是玉珠前輩的青梅竹馬玩伴,未結婚之前玉珠如此形容:「品性乖巧、善良、古意、不善言詞、木訥、安靜、沉穩、愛讀書……」在保守的鄉間,「愛人如明月,可望不可及……深恐一個不成功的告白,就連從小建立的友誼都失去……默默守護、不慍不火……彼此之間有份認同的默契,卻無主動追求的勇氣……」
人世間無窮多子女,特別是女性,由於父母親的婚姻問題,影響一生情感、情緒、觀念、行為等等,此即所謂輪迴或無明業障的根源之一。玉珠女士來自父母的陰影、時代社會風氣,以及自身覺醒與性格等混合的多重矛盾、期望與擔憂,必也需要特殊、珍異、耐性與優雅的撫慰,始可燙平心靈的皺縮與糾結。今人的愛情觀不易瞭解、感悟他們纖細、近乎聖潔而超越的情愛世界,我也無能傳遞這世間罕有的純情。然而,黃老醫師臨終前,從高醫附設醫院回嘉義老家的最後旅途上,哼著「Whatever will be (Que-sera-sera)」的英文歌,向玉珠女士作最後告白:「此生最滿足的事,就是娶到最深愛的人!」
父親是名醫,兒子也是名醫,但這可不是一般所謂的兒子繼承家業,此乃經由十餘年苦讀、專業核定、社會認證、公權檢驗、人心公認而來。我問玉珠前輩,「文龍很有醫德,他的養成過程是您教出來的嗎?」她答:「我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啊!……先生很有修養,明知患者扯謊或同業惡性競爭等等,慣以好、歹運氣對應……」好似黃老先生心中自有一盞明燈,外界風雨無關禪定。
局外如我,從未見過黃老醫師,無從由接觸中以心會心或印證直覺,但憑訪談其家人,以及凝視他的幾張照片的照會,我倒會淺薄地認定,黃文龍醫師遺傳的,母親的成分或多於父親,至少在顯性因子而言,但從小的「印痕」遺傳,也就是童騃時期、經驗生活所烙印而後幾成定型的特徵,則又以父親為多,以致於我只能說黃文龍醫師的人格,是其雙親圓滿的合璧與進化。
玉珠女士敘述先生與兒子:「連走路的樣子,認識的人都說一個樣!」
就醫療而言,黃老醫師的醫德,完美地由黃文龍醫師承繼,而且,後者在社會變遷、文化多元以降,對醫德有形、無形的底蘊,向內、向外、向形而上,掘進了更深層的哲思。
當我問及所謂的醫療倫理、醫德時,黃醫師先避開直接的對應:
「……對所謂道德、醫德、清廉之類的內容及定義,我會很謹慎地思量,畢竟人性是多面向的……絕大多數的醫生都有很多患者,這表示,某種程度以上,在其專業表現是具有吸引力的,我不宜作片面的評比。倒是印象中,我爸有句話我覺得有些道理:『一個醫生的好、壞論斷,不只在於患者的口碑,若同業又會讚美,這個醫生才真值得讚賞!』就此標準而論,我爸是讓人肯定的。」
「……我大概遺傳了母親的雞婆性?!相對的,我爸不愛涉世事。卡早我涉東涉西,我爸會說:『世間艱苦的人太多,會關心不完、也不周全!』,我直到一定年歲後,才得體會這句話具有某種角度的人生智慧。他並不是不關心人,在專業上,以及處理相關人事的過程上,他真的無可挑剔。」
「然而,這句話很微妙,也寓含弔詭。就如,我們高醫科主任辦公室有句座右銘:『執著於專業就是功德』。當時我覺得這句話『有夠冷靜地』,也不曉得是那個『功德會』送給他的?!問題是,很多人會拿這句微妙的話當成冷漠的藉口;事實上,即令如此,我也不宜說他們不關心社會」。不錯,在語言、文字、理性的範疇內是如此,但大家都明白,其實,任何人內心在衡量與自己相關的社會事務之際,必有天差地別,而且,從生活的多個面向觀察,也都可得到側面的檢驗。
「如果我們以很社會化的角度來要求,光只執著於專業,而無視於環境變化的人可說不及格,也就是說,正常的每個人都知道,要如何去經營他的地位、他的專技、他的權威、他的榮譽等等,就是在安自己的心、立自己的命,如是而已!此根本無關乎公德。」過往我在從事社會運動、弱勢抗爭中,曾經寫過類似的話,當時我認為,一個人做好專業是本分,專業、本行、本分之外,還能進一步付出真正的關懷與行動,做些公益之事,或做點跨越世代的事,才值得肯定,誠如古希臘人的理念:「參與公共事務,是人類一種高貴的情操」。然而,本業與外務兩者之間存有太多模糊地帶,而且存有太多面向、層次的問題,更隨社會大環境或時空差異,會有無從黑白對比的困境,而且,在現今台灣,更加複雜、混亂而難以捉摸啊!
此間若干片斷議題,留待我與文龍兄的問答再交代。
總之,1月7日的訪談,以及回台中之後我略加瀏覽對黃老醫師的少數報導,我將黃老醫師與黃醫師視為一體。我只能讚嘆:醫者,必也是天下之大德,是謂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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