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2日 星期二

【拾穗(13)──炸香】

陳玉峯


故鄉北港,核心文化即北港媽祖教,隱性禪文化的重鎮,但絕大多數人民都莫名所以,我從小都被籠罩在台灣最深遠的文化衝突之玄機氛圍下。然而,表象中,記憶深刻的,只是農曆正月十五及三月十九、二十的遶境熱鬧,以及有些長輩似乎不喜歡我們接觸王爺廟。
北港大概是1990年代之前,全國最會放鞭炮的小鎮,特別是「犂轎」時,也就是從千里眼、順風耳搖擺拉風而來、經過時開始,簡直是B-2轟炸機的載彈量同時引爆,大家都鎖定在神轎,燃放最大量的爆竹,但大抵會「輕放」祖媽那頂最昂貴打造的華麗神轎,這頂祖媽轎是唯一有輪子推送的,因為太重且太貴,護轎人員也會勸人少放鞭炮,或隔著一段安全距離燃放。
而像「虎爺」轎,不僅歡迎大家猛炸、烈炸,還會「討炸」,通常都由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舉,來回搖擺「討炸」。
最高潮是在遶境結尾時,眾多神轎返抵朝天宮廟口的「犂轎」,那時已然不是放鞭炮,而是狂派大轟趴,好似非把抬轎人跟神轎炸個粉碎不可。
                鎮民、居家,特別是商店,似乎競比誰家炸得多,也會以哪家放最多鞭炮,視同該年度賺「最多錢」的象徵。
北港朝天宮。

左為千里眼,右為順風耳。


炸鞭炮的盛況(大甲媽祖遶境;嚴玉霜攝)。


神轎與人(大甲媽祖遶境;嚴玉霜攝)。

我從小在朝天宮呼吸最濃稠的燃香煙霧,耳朵則聽聞最劇烈的爆炸聲量,還好的是,昔時燃香沒有嚴重有毒的化學製劑,多為天然物質所製作,不像現今的「外國香」。一位廟公告訴我,現今神廟的神明多出走,因為受不了「敵國來的」毒煙霧。
我家住西勢街小巷弄,但神轎都會經過。約在1966-1969年間,我初中時,家戶放鞭炮已經成為「競技」般。我們不是拿香點燃一排一排的鞭炮,而是燒一小爐炭火,上置一塊被燒得通紅的鐵板,然後,將整捆鞭炮的引信,燙貼鐵板瞬間劃過,同時順勢拋出而引爆,那種燃放感,似乎遠比丟炸彈還刺激,我有過幾次經驗。
更小的時候,大概國小三、四年級吧?我們小朋友會撿拾鞭炮的未爆小管,扯開層層包裹的紙片,倒出裡面的黑色火藥,再以燃香觸碰,瞬間嗞呲裂響,而火光及濃煙四湧。我們會收集許多火藥,然後倒成一條長線,引燃後成為一條迅速的火龍遊戲。
那時候已有放置地上的煙火,一經點燃引信,一管火藥不斷冒出煙火。我也打開這樣的煙火,裡面別有裝置,火藥粉似乎也是一樣。於是無知無識的我,心想我要自製。因此,我收集了一堆黑火藥粉末,裝在昔時厚玻璃製成的仁丹(口味兒)瓶。
仁丹玻璃品開口很小,不到十歲的我心想,一點燃就會像煙火般,延長噴射火花(煙火)的時程。
裝滿黑火藥的仁丹瓶,就在我以香炷插進去的瞬間,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爆炸聲,震麻耳膜的同時,眼前的仁丹瓶完全蒸發,空無一物。
我呆呆地看著地上,什麼也沒有,只剩半截早已熄滅的香。
我不知道我「製成」頗具殺傷力的「炸彈」且引爆。
仁丹口味兒瓶,但和早期有些腰身的瓶罐不同。
圖∕https://reurl.cc/KQL29

那陣爆炸,將仁丹玻璃瓶炸成何等模樣,我完全不知,因為現場沒有任何玻璃碎片,可見所有碎片都高速奔爆至遙遠的地方。爆炸時,我只知道我手、耳膜一陣酥麻,而聽覺失掉了幾秒鐘。
當我恢復知覺,察看全身,奇蹟似的,我毫髮無傷,似乎只在食指或拇指,冒出一、二粒小血珠。
這事從沒任何人知道。
到了高中,偶而想起這次爆炸,只感覺冥冥之中似有安排。試想,如果一片玻璃炸入眼球,我將變成何等模樣?!

大學之後,我行走山林,乃至一生勘旅、調查林野,事實上有太多次的驚險危地,我似乎都沒有恐懼或安危的顧慮,後來才明白,最大原因出自於我專心在調查,心識同整個林野生界交融,而思考集中在現象界的理性聯結。
直到有次,我在中橫白雲橋另端的土石流剛剛崩塌區,我攀上近乎垂直的崩壁,想要近距離觀察地層崩解的機制,但卻下不來,找不到下來可踏之地。而待在絕壁也撐不了多久,於是,我向土地山神說聲:
「我陳玉峯一生為山林生界鞠躬盡瘁,如果我該命喪於此,我也認了!」
說完,我逢機下踏,竟然恰好有個小凹陷處讓我置腳,且接下來尋回上溯落腳處,下來之後,還發現樹木與山體相關的奧祕之一。
有時候回想,一生野調,我真的是台灣俗話說的「天公仔子」!這大概就是西諺說的:志業未完成之前,人是不死的!(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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