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18）】

陳玉峯

我過了很鬼神、很生死、很政治、很宗教的一天。

早上驅車先到民雄天主教聖山，母親長眠在漂亮幽靜的那裡已經超過十二年。管理單位催促，我得去辦理撿骨奉甕，移居永久「公寓」。

天主教民雄聖山（2019.1.15）。

母親長眠在此幽美的墓園（2019.1.15）。

花了些時程填寫表格、選擇奉厝位置，以及挑選且計價種種設備費用等，還得到北港教區，讓丁神父簽署，反正陰陽兩界同構，靈魂一樣得照人間規矩走。

出了聖山墓園的路上，我咀嚼著世間規則的根源，一些潛藏在人類基因中的密碼，也就是人種經由數十、數百萬年以上的群體合作，在演化上脫穎而出，DNA條鏈上的ACGT牢牢地排列龐多的群性，包括任何人會有不耐孤獨感，且群體在一起時，個人的智能非得減半以上不可，等等，純屬「命定」，很少人能超越。

非關好不好笑，我接著要到老家北港的大廟朝天宮。因為身處全球最資本主義頂級生態系的女兒，要我去幫她「安太歲」！

女兒唸的是常春藤名校的電機、物理雙學位，研究所轉專門算數學的商業，職業是類似精算師那種樣樣精準、快速的工作，怎會回頭找「迷信」的「古董」？

之前她來訊：「豬年快到了，如果你經過某個廟，幫我安個太歲。」

我回：「我研究宗教心理、哲學十多年了，深知自心沉澱、放空，所謂『安太歲』之類的『靈助』才會更有效應！」，對別人我可講得頭頭是道，對太上女兒我只能小心翼翼、間接暗示。

女兒馬上拍的一掌打來：「你是說『安太歲』沒有用？」

只好更婉轉稟覆：

「一般所謂霉運的成因，一半可能是機率，一半在人心能否轉念的能力或程度。安太歲可以是『安』看不見的『負面機率』，如果心念儘量往正面思考，運氣必然好轉。有沒『用處』的程度或比例大小，隨人而異，我要它有用，它就有用，西方的Pygmalion effect，或中文的『心誠則靈』，差不多同義。」

女兒來個「已讀不回」，我能不去「安太歲」嗎？！

我到了媽祖廟，乖乖地按部就班，填好生辰年月日時，按照排班廟祝的叮嚀、吩咐，要如何拜，如何拿著香火袋、捐款單，繞香爐煙轉三圈，云云。

我拿著符咒香火袋等，到了媽祖神像跟前，跟祂說：

「媽祖婆啊！我媽拜您八十六年，我從小當您契子，感恩您的庇佑！今天前來安太歲，生辰年月如下……，媽祖婆啊！我了然我們在屬靈面一樣『大』，我們在不同世界的界面，如果世界真有真理，祈求媽祖婆讓更多台灣人自覺啊！我永遠虔敬拜禱，否則也是對自己褻瀆不敬！感恩！」

然後繞到三官大帝殿，因為廟祝交代，女兒「犯沖值年太歲」，務必到天公殿。

三官大帝天公伯仔，您得善待自己（2019.1.15）！

安太歲的附屬信物（2019.1.15）。

我直接到最接近神像的跟前，跟天公說悄悄話：

「天公伯啊！女兒○○○要安太歲啦，懇請天公伯仔多保佑，不只這樣啊！天公伯仔，您開創宇宙，擘劃天上、人間，如果創世真有天道，人性不當如此不堪，世道不該如此演化！人世瑕疵品太多啦，祝禱天公伯仔，無論輪迴幾世，我一樣永不退轉，不信真理喚不回！拜託您照顧台灣生界，懇求您賜福全球，可不可能少些邪魔，不要那麼多噁心巴拉的假話與惡毒，台灣就得衰了幾百年還是這麼衰嗎？求你之前我先求自己，這世不夠，再來幾百世都可以，永不退轉。天公伯仔，您得好好善待自己啊！您就是世間，世間就是您啊！」

我拍照我從小熟稔的媽祖廟逢機小景，拍千里眼、順風耳，拍只有四爪的殘障龍石雕，唉！古制是帝制，任何神明都得臣服在暴君之下，只有皇帝的龍袍才有五爪！神明不革命，台灣怎可能有自覺、自決、自主、主體性的民主與自由？！

老家的媽祖婆（2019.1.15）。

老家的朝天宮象徵「觀世音」的千里眼、順風耳謹守古制（2019.1.15）。

「觀音佛祖」卻被降格為「菩薩」（2019.1.15）。

四爪龍（2019.1.15）。

從媽祖廟出來，在回家的路上，又經過那攤良心慈悲的果汁攤，世代傳承愛心。現今老闆知道我演講會提到他。我跟他打招呼，要他讓我拍照，這天終於跟他要了他的大名：許秋田先生。哈！他小我十歲。

良心果汁攤的二代老闆許秋田先生，1963年生（2019.1.15）。

有時，我不免不平。善良無功用行的台灣草根，生活多是磨砂紙、磨碎玻璃，磨得頭破血流，磨得形體枯槁，一樣善良、一樣純樸，卻一直、一直被外來政權欺侮，覺悟了一半遠比執迷不悟還不幸？！

經過義民廟，也拍攝了清國時代的洗腦，依然黏貼在人心的壁畫。

回到快要倒塌的老家。

北港義民廟（2019.1.15）。

義民廟外壁畫，表述清國教化（2019.1.15）。

門板的木珠已被白蟻蛀光，掉下來一片，關不了門。

祭拜一下父母、祖先牌位，然後前往教堂找神父簽署。

來到了天主教堂辦公室，丁神父充滿長輩特有的慈愛和藹，天啊，他還小我多歲。他在我遞出的申請墓園表上，簽了可愛的名，還應我要求，到教堂讓我拍照。

就這個教堂，我在38年前結婚典禮的場地。

我們家（母親）世代虔信媽祖教，當年結婚的一切，我都毫不費事，大抵是老姊打理，是她安排到此「新」的教堂舉辦的，難怪如今她篤敬、力行天主教義，而我2006年暨之前，也在天主教的大學教了13年的書，事實上「媽祖教」在歷史蛻變中，老早就與聖母瑪麗亞合體，是即「天上聖母」，所以母親臨終前，老姊安排母親受洗，我想都一樣。

北港天主教堂與丁聲華神父（2019.1.15）。

北港天主教堂是我38年前結婚儀式的禮堂（2019.1.15）。

臨行，側面瞭解一下教堂的經濟狀況，忽然想到，對吼，客觀說，我生平捐獻最多錢的，是給天主教，對我這個「窮人」而言，合計起來真的是「天文數字」。我得趕往台西。

順道到父親的墳頭，翻遍車內只找到吃一半的藍莓巧克力，只好委屈老爸了，拜他半包巧克力，以及我喝的茶水。

早上在母親的墳前，我拜的供品是我的中餐包子、小包Q糖、另瓶茶水，以及要送管理員的一瓶紅酒。

父母「從不介意」我一向只拜他們我正在吃的餐點。是的，我從俗也違俗，本來就是鏡面世間是謂器世間。

我以午餐、零食、茶水及紅酒祭拜（2019.1.15）。

老爸的墳頭（2019.1.15），我剩半包糖及茶水可供拜。

接著，依照估狗地圖指令，趕往朋友母親的告別式。

奔馳在濁水溪、北港溪沖積的平原上，不是人造物的景致總是美得令我悸動！我永遠記得已仙逝的，老朋友黃文龍醫師的母親蔡玉珠女士，她在接受我口訪時的一段話：

「……我愛讓子孫知影我們走過的坎坷路……咱台灣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彰顯出來，我不甘願啊！（你看！）咱台灣的天，青得令人心酸啊！咱台灣人的心肝是……啊，我不會講，講不出來，我日時想，暝時想，連睡覺都在想。我半暝起來寫，一段段、一張張，想想，寫寫，哭哭，你能瞭解嗎？」

西南半壁鹽鹼土地上，另類美得酥麻的疏林田園風光，只要沒有空汙的日子，天空不用神話、童話，美得令人心碎啊！

我也想起好美里的顏秀琴阿嬤的話，以及她唱的歌：

「……我不祈求活多久，身外物也未假他求；我們能做、該做，我做。只求可以助人，不思被人助、被神助！」

她是活生生的「魍港媽祖、王爺」，她哼唱的民族大義歌：

「……五十一冬，好真像眠夢，為著台灣不願放……」

（詳見拙作《蘇府王爺》，台灣人血淚奇書）

來到了朋友母親的告別式場。

要瞭解一個人的最佳場合之一，就是觀察其親人死別的時刻，整個家勢、九族交往，一覽無遺。

我一生中較大感觸的內容，幾乎都不得寫出！

我都走到棺材邊緣，還真他媽的天真！

我到台西老朋友母親的告別式，凝視人間世（2019.1.15）。

台西海邊生計的蚵仔殼（2019.1.15）。

青壯年時，劇烈從事自然保育、環境運動，夥同各類型弱勢抗爭，從來誤以為疼惜鄉土環境的人，就是具有台灣主體意識、「同一國的人」，即便到今天，除了少數深知的朋友之外，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有誰人可以「信任」！沒有「悲憫」，實在很難活下去。雖然如此，我還是選擇天真地相信「台灣人」！

我拍攝著陽世、陰間的純真與戲劇。

然後，驅車沿著海線南下「政治與環保」。

來到了台南市政府。我只是跟著環盟來觀摩，畢竟世代變遷劇烈，而自己經歷數十年風霜，總得多替別人設想途徑，或可開啟種種思考與解決的好方法。無論如何，切忌本位；合縱、連橫、網狀動態思索，給人台階、替人分攤，才是較好的溝通。

我不在乎自己「一事無成」，快樂的是，偶而就會遇見幾位心存良善、敬業的公職。

一生衡量事務的基盤是時空長遠。

一樣依久遠以來的自我要求，事前備妥備忘錄，現場視狀況應對。

這次環盟與台南黃偉哲市長的會談，他早已瞭解眉角、關鍵；他找來相關局、處長，我一聽三言兩語，立時明白。他有位讓我很是欣賞的法制處陳月端教授處長，各局首長也都是俊彥。

與黃市長合影（2019.1.15）。

拜會台南市長的朋友合影（2019.1.15）。

投緣的陳月端教授處長（2019.1.15）。

古國已故的印度總理拉吉夫‧甘地（Rajiv Gandhi）說的：

「撞球是以一球去撞擊另一球，政治有時也是這樣。要用多少力氣必須十分小心，必須恰到好處，不能過多，也不能太少，又必須準確地打在適當的位置上。當然，球一落袋，還得取出，放回桌上。」

球在人的比喻未必恰當，道理可以參考。

我這天遇見兩位人士，一個是市長，一位是水果攤老闆，他們同齡。在我心目中他們同樣重要，影響力卻天差地別，這是演化。

暗夜馳騁在高速公路上，想著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