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上文談到禪風的「漸」、「頓」氣質之別,實質上「禪」本來是無分別知,怎會有南、北宗的區隔呢?這只不過是在禪悟之前,因應不同人、不同根器或性格,作些方法或途徑上的差異或選擇,而禪的目標是在消弭一切分別智,窺進同一的本體,人人與生俱來的「終極性」的東西。
雖然前述「石頭禪」偏向智性,重視哲思論理,常常像是現在所謂的學者專家類型,喜愛賣弄學問等,有時候或經常,反而是悟禪的大阻礙,因為虛幻、妄相的「自我」太膨脹;而少受學問「汙染」、率直質樸的「馬祖禪」則側重生命、生活活潑的實踐,卻也因為實證的確信,頻常武斷,常常斬銅斷鐵、直截了當,因而淪為固執、偏執的障礙。
其實,這只不過是一類權宜的劃分。茲以丹霞天然禪師的故事來說明。
據說鄧州丹霞禪師在未「覺悟」之前,原本是個儒生,他聰明伶俐。他要到長安考試,謀求官職。有天,他在旅途中夜宿時,夢見「白光滿屋」很是困惑,這是什麼「天啟」?
好死不死,他恰好遇見一個算命師,探問這是什麼徵兆?算命師說:你命中注定是要窺進究竟義、大吉祥的人啊!更恰好的是,旁邊有個禪學愛好者問他:你要去哪裡?他答:去「選官」。禪徒說:選官?不如選佛去?
他問:選佛應該去哪裡?禪徒告訴他:江西馬祖大師是個好地方,你可以去試試看。
他就去江西。見到馬祖時,他手托著頭額上的頭巾,一副不在乎的傲慢樣。馬祖看著他一陣子,說:石頭禪師才是你的老師。他去找石頭。
他到了石頭那裡,還是那副死樣子。石頭說:廚房工作去。
他答禮後,去工作房作煮飯等雜役工作,三年過去。廚房等雜役工作者,是尚未剃度的信徒(行者)。
有天,石頭告訴大家:某某天大家到佛殿前斬草。
到了那天,大家都準備剷草、割草工具來到殿前,只有丹霞帶了盛滿水的臉盆逕自洗起頭來,然後,長跪在石頭前,等待剃度。
石頭見狀,笑了,便為他剃度,承認他為入室弟子,緊接著為他說戒律,然而,石頭一說起戒律,他卻摀起耳朵走掉了。然後,他又再度前往江西找馬祖。
他到馬祖處,連拜見禮都沒有,逕至殿內,騎坐在佛像上。大家看見他這樣放肆囂張,嚇了一跳,趕快去向馬祖通報。
馬祖進來一看,說了句:我子天然!
他一聽,很快樂地跳下來,參拜馬祖說:謝謝老師賜我法號,所以天然禪師誕生了。
馬祖問他:從何處來?
他答:石頭。
馬祖又問:石頭路很滑吔,你跌倒了沒?
他答:如果跌倒了,是不會回來的。
於是,他取得馬祖的認證,可以傳法了(「乃杖錫觀方」)。
接下來,他的許多「傳說故事」,歷來似乎深受「體制外」的人津津樂道。例如他在一家寺院,把木頭佛像燒起來取暖,主人出來罵他你在幹什麼?他答:我在燒舍利子。主人說:木頭怎可能燒成舍利?他答:那我再燒一尊。主人突然有些開悟;又例如他抬小姐過溼地(或過江),同行或他人怪他:男女授受不親,和尚怎可抱小姐?他答:我老早把她放下了,你怎麼還抱在心上?!……
諸如這類「禪話小說、短篇創作」,可以掛在不同的「禪師」身上,大家樂得道聽塗說,然後,賦予諸多詮釋,強調的是「無道可修、無法可證」等等,逢佛殺佛,一系列誇張的過度渲染。
讀者朋友,不必問我「真的、假的?」,我看這類從經典延展出來的象徵、寓意的創造性小說體,會意即可,再演繹下去只是狗屎一堆。
像丹霞天然禪師者,代表的是一樣米養百種、千種人中的,潑猴率性或率真族。一方面諷刺形式主義之虛假,一方面寓意禪悟自心本體之無可形表、言說,所謂的「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等等。然而,另一面向,似乎也在暗諷禪宗宗派劃分、愛立門戶之無聊透頂,天然禪師被禪史列在石頭門下,但他的法號或認證是馬祖所給予,而他的故事,分明雜揉六祖慧能故事的影子,也有其他典故。
事實上,迄今宗教特別「尊師守律」,到處專制霸道到不行,少見例外,而現今台灣的「大師們」尤其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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