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山的變臉很誠實,直接掛在水刀的疤痕上;山的鬍鬚會說話,它是我展讀天書的扉頁~
百步蛇王、巴攏公主不是古代,不是神話,而是天、地、人及生界融通時,精神的一種示現而已,隨時隨地隨人而應現,可以是孟傳,可以是孟傳的父祖或子女,也可以是了悟的你、我,或任何精神體。
孟傳隨口的話,其實蘊含許多現代進行式的史詩素材。
他提及921大震時,霧台鄉並無大礙,反而是88水澇,翻天覆地,而且,同樣的,土石填滿溪谷,然後再回復原狀,他爸爸20初頭一次,莫拉克如出一轍,父子兩代歷經同番洗禮。
我回來後,傳訊再問孟傳父親的年歲等,然後搜尋歷來資料。他爸賴春雄先生是1949年次,當兵期間發生一次,則可能的年代是1969-1971年。查了一下此間的天災,最符合隘寮北溪流域的,殆為1969年衛歐拉(Viola)颱風的「重創屏東」,當時在隘寮北溪上游以北的降水量,列出的,僅為800-1,200公釐。
如果孟傳的口述屬實,則相隔40年,因降雨的大崩積再度發生!
而孟傳44歲,他自有記憶或說他印象中的溪谷是很深,有深潭、有瀑布,但他自國小時即上山打獵、採愛玉子,他是1975年次。
合理推測,約1982年之前,父親時代的淤積已經完全天然清空,也就是說,13年之間土石運光?對照2009年88災變迄今將屆10年,淤填的土石雖有4、5層的切割,但距離「回復原狀」顯然落差過大,這點可以由歷年雨量總統計,以及暴雨統計,加上運輸試驗來檢測。然而,近1、20年來氣候顯著變化,現今新溪床的水流量,以及滲漏在全面崩積土方中的水量等等,皆可由既有降水紀錄、蒸發量、集水區系面積等等估算而得,而且,一切得先將歷來的歷史紀錄查清。
當然也很可能孟傳的記憶有問題,而我最想做的是,沿著隘寮北溪溪床,至少設置幾十處長期觀測線,建立溪床長期的監測,我就姑且假設第七河川局、水利署的「施政」,包括下游每年度的疏浚量、砂石採集等人為干預,都已涵蓋我想知道的數據或訊息。
然而,事實上好像不是這樣!
歷來只要我想收集最最基本的數據,不管政府或研究單位,絕大多回都要不到或查不出,能夠找到的,大多是很「偉大」的報告,就是沒有「笨笨的」基礎數據。這方面我就不要抱怨了。
目前,我只籠統地認為,緣於隘寮北溪集水區系的地層扭曲破碎,溪谷不斷進行崩塌高填與回春下切的輪迴,大約每一世代都有機會經歷一次。在霧台鄉的魯凱歷代祖先們,累積數百、千年的經驗,了解河川台地、溪谷地都不可接近或置屋,他們對風災、水災、震災所產生的土地,還給予一個專有名詞「Da-Ka-An-Na」,他們不會住在那種地方。
不幸的是,經歷日治及國府的遷村,以及文明的入侵,有些年輕世代淡忘了先民的經驗智慧,不顧耆老反對,遷村在河階地,2009年88災變時,果然滅村。
我們此行調查槲樹的過程中,在一場山、朗吾呂山及麻留麻山皆見及舊部落遺址,其選址至少兼顧居家安全、戰略、防災、生計等等考量,遺址所在,往往是整體生態觀的展現。
而孟傳認為地震之於隘寮北溪流域並不嚴重,國禎則傳給我他對此地地震資訊的歸納,他認為此區地震「不算頻繁」,達5級以上的不多。我推論霧台鄉的大地震早在遠古時代破壞掉主結構,板塊擠壓的力道很容易分散,難以發生大斷震。而災變或地變的類型轉變成乾旱及暴雨的扞格,山坡地表恆處於緩慢及一次性劇烈的走動,也形成此山區生界的重大特徵。
毫無疑問,此等地體特徵導致樹齡無法持久,且小樹容易夭折,加上旱季綿長,不利於常綠喬木,改由落葉樹有機會發展,從而提供槲樹等溫帶落葉樹種的續絕存亡。
至於氣候上的旱季,國禎強調:
「……我從阿禮地區北望、拍照隘寮北溪這條大崩陷區,海拔1,500-1,600公尺以下,都是顯著的冬乾落葉林;以上,則是全面綠林天地。1,500公尺以上的山頭、山稜,都被雲霧籠罩;以下,大崩陷區的上空破個大洞,是藍天!雲霧中的山頭、山區雨霧中;崩陷區則全是乾旱的,陽光潑灑下來。這樣的異象,給我強烈、深刻的印象……」,而之前,孟傳也強調過隘寮北溪流域年週期的乾旱。
當世人愈來愈強調「大數據」的機械化操控潮流時,我為什麼反而逆向描述經驗世界?我自己面對自然現象,不也數理先行、強調實證推演?沒錯,幾十年來,我在大學課堂上不斷演說從K.Popper(卡爾‧波普)的否證法以來的「假設演繹驗證法」,科學是柔軟、謙虛的,永遠留有大空間給機率及例外,生命科學、生態學、演化學是沒有「定律law」」的!(詳見拙作〈科學的謙虛〉等,收錄在《自然學習者的教育觀》,2004年,45-57頁,前衛出版社)。
「大數據」只是唬人的流行用語,誰不知道這是「理所當然」,重點在於你是不是無可救藥的「機械論」?!
自然生界是百、千、億萬年的,「後果論」的生命史學,目前的「大數據」連塞個牙縫都不夠,堅持這類的執著常只是反智、弱智或欠缺科學、人文的涵養。
無論如何,攤在我們眼前的生態體系就是「不一樣」!
數千年來為什麼台灣原民文化,唯獨此山區的「石板屋文化」一枝獨秀?
隘寮北溪兩岸山體極度破碎,圖中右側的沉積岩曾被擠成好像緊握糾結的拳頭,一拳打進山體的心臟(2019.3.21)。 |
岩層仰起而支離破碎,在乾旱及雨季的年週期拉鋸下,節理的破碎不斷扭曲、擴大、移動(2019.3.21)。 |
騰空4、50公尺的溪流,今復昔貌,昔復今之場景,輪迴中的山腔正在進行劇烈的層刮、刀切(2019.3.21)。 |
仰角超過60度的地層,夾雜數不清的裂解斷面(2019.3.21)。 |
聳立的地層千層派(2019.3.21)。 |
左半山壁被88洗劫得較徹底;右半斜層刻正陸續崩落中(2019.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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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岩上不同風化後的顏色深淺可知,右大半應是2009年8月的大崩壁;中間一小塊崩落帶較「新鮮」,是2、3年來所形成(2019.3.21)。 |
自從2009年大崩積的溪谷填高數十公尺不等,十年來新溪流下切,目前大約見及4或5個階層(2019.3.21)。 |
崩壁下的堆積土被新溪流切割、清除出新基腳,基腳岩層外露,包括一條白色的石英層(2019.3.21)。 |
年週期落葉林鋪陳在照片的左、上大半山地,右斜下部則常綠樹稍多;最高階的河床上,正是88災變堆積的上位河階,10年來已形成「甜根子草高草社會」(2019.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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隘寮北溪上游支流的來布灣溪新溪流暨河床(2019.3.22)。 |
擠壓與切割而對峙的左、右山塊(2019.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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