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山林老伙伴國禎說了多年,要帶我去看槲樹。
我從大學、研究所時,獨自在南仁山摸索自然大化天道之後,了知研究議題、素材的天文數字,需要數不清的人才,甚至隔代永遠不斷地探索下去。在台大研究所的最後一年,有次我演講植被議題,有位很富心思、也很想研究植被的研究生跑來聽。他聽完就默默離開,之後也改變了研究方向。
我知道他的心思。
我跟國禎完全不是「算計型」的人,有任何新發現,巴不得世人皆知。後來,才漸漸知道「分享」的複雜度。有次,指導教授警告我:「陳玉峯,不要把你的發現或新見解說出來,除非你已正式發表了!」,我不解:「為什麼?研究不就大家共同分享、切磋?」,他怒斥:「笨蛋!你的心血、卓見會被偷啦!」,我還頂回去:「有什麼關係?他用了『我的』見解,代表他認同,何況我不斷地創新啊!」。直到有了年歲,我才瞭解每個人實在極其有限,雖然更早之前我已然體會「普世人性」負面的一些內容。
即使已年過耳順,我還是覺得不用「算計」。至於「偷盜」,「盜」國者為王;為天下世代人所「偷盜」尤佳!文化DNA不就是一生一世的該然。
多年前國禎在談槲樹、槲櫟等等孑遺,我說:「啊,你就拚命調查、寫去啊!」可他還是念念不忘要與我分享。
2019年初,他說已跟霧台的在地人聯絡、安排,要帶我去「看看」,也給我時段選擇,我索性挑了3月21-24日,還愜意地說:「以你為主,我只是跟著去『玩玩』!」。
我忽略了他的「居心」。
3月21日早上8時,當我懶洋洋地上了國禎的車,閒談之下,才知道「代誌大條」啊!我問:
「你講多年,多次要我去看槲樹等,這個念頭緣何而起?」
然後,他邊開車,邊「落落長」地有如在電台的廣播演義起來:
「……我們現在的文明、科技,大多是溫帶文化帶來的,外來政權也是。而溫帶在地景來說,除了針葉林之外,最顯著的就是落葉林。然而,溫帶落葉林在冰河時期來到台灣之後,數萬、數十萬年來的演變或在地化、台灣化,卻變得愈來愈不明顯……
過往,大家在找台灣落葉林的典型,都以北台的台灣山毛櫸(水青岡)為代表,但是,山毛櫸是小型葉,而且位於很潮溼的霧林帶,跟溫帶環境存有大差異;南台的槲樹是在具有年度乾旱期的崩塌地,而且,它的樹葉是大片型,在全球的分布,台灣是最南界……而中部的槲櫟……」
「……過往台灣,關於溫帶落葉林、熱帶雨林等,大多是來自書本上的概念而已,鮮少真正體會實物,而且,它們來到台灣以後,如何調適、變化,乃至長期演化的傾向、機制等等,都沒人探討……」
國禎開始切入重點了。也許他講得很用心,我們錯過了銜接二高的第一個匝道口:
「……幾十年前你講中國猴、不成猴到台灣猴,你談整體論,你也寫過大、小鬼湖與魯凱、排灣文化、地體等相關,這一大地區又有全國殘存大面積的台灣杉林分等等,加上典型的槲樹落葉林,如果能夠將土地、自然生界到人文的整體演化,加以藝術性的表達,這些充分的素材必然可以醞釀出深富吸引力的真正台灣文化……」
「老師你長期照顧我,我總該有所……」
哇!圖窮匕見,原本說要我「看看」,以為難得可以「玩玩」、「放鬆」,不料背後是如此沉重的功課,本想「罵」出口,一轉念,好吧,就只「看看」。還好,長年來我每出門都備有簡便的調查工具。
沿途,他不斷細數台灣山林家珍,以其一生累聚的精要經驗,從台灣最大面積落葉樹的台灣赤楊林的習性談起,經許多殼斗科、杜英等物候蛻變,比較溫帶與熱帶的演化天機,也扯出台灣森林生態研究界的諸多打混,那些我老早忘卻的台灣惡業。
到了二高關廟休息站,打算接吳仁邦一同前往,這是國禎一貫的美意。彼時,我們改不了綠癡的「惡習」,我阻止國禎馬上要戳破旅人蕉厚厚交疊的葉柄(為了示範葉柄中的豐沛水量),至於紅刺林投,他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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