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0日 星期六

【槲樹天演逆旅(12) ──La-new-pa、咔嘛段及黃連木(A)】

陳玉峯

槲樹(2019.3.228:24;一場山)。


「我以前不知道什麼是槲樹,是楊老師跟我說那裡有槲樹時,他一講巴掌大的葉子,我就知道了,是『La-new-pa』!以前族人打獵的經驗說:『La-new-pa』開始長果實了,很多山豬會來樹下吃……」
在旅途車上,在山徑,在不經意的聆聽,我記錄下各種資訊,任何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師。此行,從孟傳口中流露出的植物訊息,先散漫地記錄於此。

我老是抓不住魯凱音的槲樹,再一次要孟傳說,竟聽成「梁熱吧」。
「有人說槲樹是人種的,以前我覺得好像是。慢慢長大之後,我認為絕對不是人種的,雖然許多槲樹幾乎都一樣粗,在懸崖上的較粗。如果是鳥類傳播的,樹幹應該有粗、有細。
槲樹樹幹(2019.3.2210:28;一場山)。


老人家說他們小時候就有了,他們說槲樹的樹頭很硬,密度很高。我去年從大浦山下來(大浦山,2,078公尺;隘寮北溪上游向東、向中央山脈挖掘的最東界,位於朗吾呂山東方,直線距離約7.5公里處),還有發現零星分布;把里志山(2,202公尺)下方也有一、二株。歡喜山這邊沒有。最主要在一場山、朗吾呂山及麻留麻山最多,領銜的是一場山……」
賴孟傳說出了過往未曾記錄的,槲樹在中央山脈的極東分布。
「有些地區,大部分的槲樹植株樹徑都一樣大;有些區域大、中、小都有。小苗?有啊,少,偶而見一、二株,或零星幾株,不會像青剛櫟、山枇杷啦,一長就一堆……」
也就是說,槲樹可能存有例如崩塌後的一次同時更新,也有散生型塊點狀更新,無論如何,必須具備環境動態及槲樹生幅的長期輪替相配合。我心想,有必要進行樣區每木胸周的測量,然而,未驗證之前,一切存而不論。

楊國禎教授(左)與賴孟傳勇士(2019.3.2210:33;一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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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1990年代初,我小時候,大家都在採草藥,例如大風草、接骨木、金線蓮……還有各種蘭花,我們曬乾拿到水門去,那邊整排收購的行口,我們邊走邊撿木頭帶給商家。給木頭,商家給饅頭、豆漿,小時候,我常跟爺爺、奶奶去這樣換……」
大風草是什麼碗糕啊?
「啊就坐月子時,用來燒煮洗身體用的,也當藥熬湯汁喝,花黃黃的,葉……;以前河床、荒地到處都是,都採光了啊!」
聽了孟傳的敘述,國禎判斷可能是菊科的艾納香(Blumea balsamifera),到了紮營地旁恰好有一大叢開花中,立即證實。
艾納香(2019.3.2115:33;來布灣溪畔)。


這種廣泛分布於南亞、東南亞、台灣低海拔、中國的次生「雜草」,雖然全台灣低地都有採鑑記錄,基本上是集中在年週期旱地的西南部。
早在日治時代,山田金治輯錄了全台灣的原住民藥用植物,忠實詳細記載科名、學名、中名,原住民不同族、庄、群的俗名,還詳附效用、使用方法、何社使用,並依症狀敘述使用法。
山田氏只求忠實登錄、客觀記載,沒有多餘形容詞。對照數十年來汗牛充棟的所謂「民俗植物」書籍,我只能推崇山田金治!
山田氏記載的艾納香,記有頭痛、腹痛、感冒、熱病、瘧疾、梅毒及受傷等用途,何族、何社的如何使用。例如新竹竹南的Waro社、Garawan社,取艾納香的根煎汁喝,並以葉煎汁洗身體,用來治療感冒;屏東的Anbaka社及Samohai社,則取其葉跟毛蓮菜一起煎服,並以其煎汁洗滌身體,用來治療熱病;潮州的Amawan等五個社,則煎艾納香的葉汁洗滌全身,治療瘧疾;等等。




山田金治對艾納香的記錄(許君玫譯,1957,台灣研究叢刊第43種,台銀經濟研究室,3839頁)。



我舉此例,是想說出一個長年來不敢說的觀念,因為擔心誤導了別人。
我看過太多草藥、偏方治病的怪異療法,對甲「有效」,可能對乙「有害」或「無效」,不管有、無效,都無法「證實」!事實上,藥草含有「藥效」的成分,常出現在其「次生代謝物」,而「次生代謝物」的物質、成分、比例等,隨著同種的不同族群、個體、生育地或環境狀況而有所差別。
每個人都是宇宙的「唯一」,如果有複製人則當然是最高同質性;生命迄今為止,是沒有物、化定律的齊一絕對性,生命本來就沒有定律。多年前美國古生物學家、科普作家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1941-2002年)說了一句「名言」:「平均值不是真理。」,一時震撼世人。其實他說的還太化約、太簡化,並沒有跨越唯物論科學主義的藩籬。
一生在自然生界的感染,我感悟不只是每個人有所差異,不同的各種變數從來流變。精神與物質、形上與形下、東方與西方、科學與人文……任何二元論的「第六識」(註:人的思想、自我等),都是畫地自限的自我綁架。
生命、生態學正是切入,或建構原本無分科、無分別的整體合體論的橋樑。民間偏方、民俗療法的真諦,似乎落在從靈魂到潛意識層次的效應比例最高,然後在自己並未察覺中,引導著「下意識」。而一般的「認知」只及於下意識,或我們的思維。
事實上,原住民的藥用植物等等,歷來文字的敘述,大抵遺落了「巫術」的作用,有形的藥用植物等只是「藥引」,還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形而上,說「精神」是辭不達意。
「文明」一部分是進步、了不起的創造、發展;也有一部分,甚至是更大的部分,是毀滅、是退步。
我不是故作神祕或胡說八道,人類迄今的認知方式,真的是有害的偏執。我也不是在鼓吹民俗療法或巫術,因為現代人如果再「玩」起「偏方或巫術」,最大可能是死得更慘,整體背景氛圍都已喪失,玩形式只會招致毀滅。
我還是只能說,面對宇宙萬象,虛其心而自在,不失為更好的涵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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