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樹天演逆旅（15） ──孟傳與拉‧乎伊】

陳玉峯

§再度想起拉‧乎伊

孟傳到營地時馬上燒煮開水，讓我想起伴我三、四年高山野調的拉‧乎伊（江丁祥先生，南橫梅山布農人），他保有那個時代做人的原則，忠實不欺、負責盡職，眼力2.0；我永遠記得在那片88災變時，大面積滑落的「永久」樣區上，他在雨中楠梓仙溪上游的長尾柯森林，爬上高樹，走在傾斜近平行地面的樹幹上，我再丟遞高枝剪給他，只為一株樹無法辨識，必須採到枝葉標本作憑證。

我最怕爬傾斜的樹。直立的樹好爬，愈傾斜的愈恐怖。在我密集調查的年代，台灣還沒啥西式爬樹的工具，我們都是徒手攀爬。1970年代末葉，在南仁山為了避免爬高樹採鑑，我扛著修長的竹竿，上端綁著小鐮刀，爬樹不必爬太高，就可使用「竹篙逗菜刀」採集。那個時代，我常夢想有隻東南亞採椰子的猴子同行，也很「羨慕」早田文藏少數一、二次在台灣山區的採集，他坐轎子，另有一位幫他揹著槍枝的助手，要採高樹枝葉花果時，用槍打落！

我扛著長長的竹竿經過南仁山30甲廢水田之際，惹來50幾頭水牛陣的包圍，讓我領悟美洲印第安人的繞圓圈戰術，最可能是從野牛群學習而來，有名的卡士達將軍就是死在「野牛陣式」的攻擊。

爬樹是不得已的「最後手段」，這之前，望遠鏡、啃樹皮、丟石頭，眼睛以及所有感官使得上的，隨現地現物得以應用的都沒轍時，才上樹啊！

而孟傳卻從小採愛玉，攀樹是他的神技。

2005年4月11日，我在南橫梅山口下榻活動中心時，工作人員告訴我拉‧乎伊已逝世，害我難過得晚上做了一個象徵意象豐富的夢，我把它寫成〈拉‧乎伊與他的豬〉（收錄在拙作《山海千風之歌》，28-33頁，2011，前衛出版社）。後來，才知是訛傳。

88災變過後很久，2013年12月21日我終於專程前往南橫梅山村，探望老友拉‧乎伊。然而，其夫人林玉英女士說，拉‧乎伊近乎完全沉默，常常凝望著遠山，任憑誰人跟他說話，他都沒有反應。

拉‧乎伊看到我時，嘴角動了起來，眼神泛過一線光彩。他知道我之於台灣山林在地底的幽深處，活泉相連的流脈。

又過了山櫻六度緋紅，我沒打聽，我知道他已然綻放在飄零的花瓣。

應我要求，拉‧乎伊（左）、林玉英（右）及江志榮（後）讓我拍全家福（2013.12.21；梅山）。

拉‧乎伊與我（2013.12.21；梅山部落）。

探訪拉‧乎伊那天，夜晚的甲仙大橋（2013.12.21）。

為確定一株落葉怪樹，孟傳飛快攀上，證實了是台灣朴樹（2019.3.22；往一場山稜線上）。

孟傳的爬樹功夫已臻神技（2019.3.23，10:42；麻留麻山）。

§舊聚落區的琉球松人造林

3月21日下午開工的，第二個樣區是石板屋遺址下方的琉球松及光桐的造林。調查的意義在於，留下此地次生演替的一個記錄。至於為什麼在這樣林業無用的破碎石山，卻大花公帑去造外來的琉球松林，生長狀況也很差，或何時種植等疑義，事涉曾經荒謬的一場、二場大火，那場大火燒出了米糧，也燒出了前往大鬼湖路徑上，「大樹洞」營地旁，紅檜的火焚紋身炭末，在此不談，但看書寫中我會不會增添一章「烏龍院」？

樣區2，海拔約740公尺，坡向S200°W，坡度約5度至平坦；調查面積10×20平方公尺。

第一喬木層高15-7公尺，覆蓋度約80%。

第二喬木層高7-3公尺，覆蓋度約55%。

灌木層高3-0.6公尺，覆蓋度約60%。

草本層高0.6公尺以下，覆蓋度約30%。

第一層以人工種植的琉球松（4‧3）為主，其次是不知是否同時或後來補植的光桐（5株，或叫三年桐，果實光滑，相對於另一種果實皺褶的廣東油桐）。次生而伴生的，都是一株的（1‧＋），有台灣欒樹、霧社楨楠、樟葉楓、台灣朴樹等，似乎暗示此地介於乾與溼之間的中生型，也可能因為人工造林，導致立地呈現時空鑲嵌的並存跡象。

第二層以小梗木薑子（3‧3）為優勢，夥同上層的次生樹種，以後都將進行空間分布及數量的大調整，其次為血桐（1‧1）、大葉楠（＋‧1），以及人為植栽的香果。

灌木層以咖啡樹、小梗木薑子、台灣山桂花等三種共配優勢，都是（2‧3），其次為山黃皮（1‧3），國禎與我在現場想破頭都記不起山黃皮的名，回來後，他才傳給我。人類的分別識就是這樣，你明明了知是它，神經傳導卻是聯結不起來，八層意識的運作是真的「匪夷所思」啊！

而（1‧1）者是假酸漿，（＋‧1）者有月橘、白雞油、光桐等，餘（＋）者有猿尾藤、屏東鐵莧及蔓黃苑。

蔓黃苑在此地的出現非常怪異，它是中海拔的次生藤蔓，在此應是短暫借住的過客。另，為何沒有山柚，似乎是時候未到。

草本層以咖啡樹稍多（1‧3），難道已馴化為自生？數量（1‧2）者有司氏碗蕨、腸鬚草，而風藤（＋‧2）、猿尾藤（1‧＋）、三葉五加（1‧＋）、小梗木薑子（＋‧1）、月橘（＋‧1）、熱帶鱗蓋蕨（＋‧1）、假酸漿（＋‧1）等，其餘（＋）者如：腎蕨、台東白匏子、野茼蒿、大葉楠、瓦氏鳳尾蕨、台灣魚藤、金粉蕨等。

月橘。

琉球松人造林（2019.3.21，15:36）。

猿尾藤（2019.3.22，14:12）。

樣區調查中我也想著，我的調查簿是土地公的帳冊嗎？

夏威夷冒出的岩漿凝固後，某些元素（如鐵）的排列，可以記錄地球磁力線因南北極對調而產生的相對方向，從而回溯發生的年代。而我們在山林土地的唱名，以及鉛字的耕耘，大概也會烙印在小王子的虛空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