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從小我就很困惑「我」是什麼東西,夜晚看星空,我會想到快要瘋掉。到了初中,有要好的同學直接對我說:你提的問題、說的話,怎麼都怪怪的?
基本上,我從小的大困惑之一,就是我在質疑那個可以讓我思考、質疑的東西是什麼?有點類似西方「本體論(Ontology)」對「我」是什麼的質疑。
我意識到我能意識的某個主體,或有某種東西支持我可以意識,而不只是感官識覺的生理反應而已。
所謂的「禪」,大概就是形容那個可以意識的意識體,或接近那個本體的一切途徑或方法。
然而,絕大部分人認定的「我」,卻不斷阻礙、隔絕我要去探問「我」背後的我(意識的主體)。因為絕大部分人認定自己的「我」,就是我們現今最常使用的「自我」。
「禪」、「禪學」是大乘佛教六種修行的方法(六度波羅蜜)之一。
人說「禪」是6世紀初葉,達摩帶到中國的。而我從達摩「留」下來的一些文字,無法確定什麼。鈴木大拙(1943)說自達摩之後,禪思想的大意全部都包含在他的〈二入四行〉中,我實在看不出來。我認為《金剛經》毋寧「實在」多了。
有可能是因為古代中國重視「法統」、「法系」,後人編杜出來禪宗的「西天二十八祖、東土五祖」云云,沒有史實的根據。如果從讀書的感受、體會,我認為達摩的〈二入四行〉比較接近或「傳承」給了神秀;相對的,「六祖慧能」是直接聽聞《金剛經》而創發現今所謂的禪宗,慧能可能跟達摩沒有什麼「法脈」的關係,我不清楚,只是「感覺」。
然而,達摩被條列記錄下來的所謂〈安心法門〉,少少的幾則中提及的,我認為對現今人很管用,特別是對「學者」:
「若從事上得解者氣力壯,從事中見法者即處處不失念;從文字中解者氣力弱,逢事即眼闇,經論談事與法疏。雖口談事、耳聞事,不如身心自經事。若即事即法者,世人不可測。修道人,數數被賊盜物剝奪……即事不牽者,可謂大力菩薩。」
假設這些文字的確是大約15個世紀之前,達摩用來訓示「修道人」的說法,我沒有考據古代當時達摩的弟子是如何讀經、禪坐,也不清楚他們從生活中實踐修道的「真實」內容是何?現在只能從「理解」的方式引述。
李岳勳前輩在《禪在台灣》87-95頁中,解讀台灣媽祖教信仰的基本內涵,是龜洋無了禪師帶來福建的馬祖(道一)禪風。他追溯六祖時代,南宗慧能禪由馬祖系統傳承;北宗神秀禪由石頭希遷所踵繼。而石頭禪傾向於「知性、理論、哲思、聰明、辯證型」;相對的,馬祖禪較偏情感、感性、較少知識的理論、辯證,而樸素直率,更少受到傳統儒道等哲思論理的影響,可能是多原住民族之較少「文」,從而提供馬祖禪較能盛行的溫床。
而台灣的媽祖教(馬祖禪)正是台灣人文化性格的根源。
李氏再以達摩〈二入四行〉的「雜錄」(即前引文字)說明之:
偏向「理入」的人,大抵憑藉經典或先驗者的指示,對禪教從事打坐等靜慮、思惟,但是光憑哲思論理、嘴巴上講得很利害,或光說不練的「聰明人」,遇到關鍵時刻,往往眼花手亂,狐疑度也高,達摩評注:「口談事、耳聞事,不如身心自經事……」;反之,從日常生活諸多內涵實踐實證的人,看起來質樸純真,較不「聰明」,少受到學問習氣的影響,而從自身體悟出來的道理,常會呈現武斷、剛愎自用的盲目。
台灣傳統草根(文化),大抵由不識字、自驗證的人民為主體,卻因政治、社會階層、歷史進程等等際會,似乎一向欠缺多智慧慈悲先驗者的提撕,時間一久,禪悟稀薄,甚至完全無知無悟,徒留思惟的習慣等。我一生口訪許多有些內涵的草根,又往往無法突破,卻自以為是,又有些自卑,眼界始終打不開,人卻夭壽好……大致上,是如此文化的蛻變而來吧?!
事實上,禪悟是無分氣質、性格、學問等等差別相的,必須知、行並進,無有分別。
舉此古人對習氣的提醒,對現今所謂學界,算是當頭棒喝!至少我自己就很受用,而我之解讀台灣草根文化,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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