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樹天演逆旅（4） ──再論千手觀音或駢幹理論（A）】

陳玉峯

乾溼明顯對比的植被（台中大坑）。

山徑上坡我最愛樹根，因為穩固、安全，一引力即上躋，且符合人體工學；下坡我拉小樹幹，緩衝重力，減輕腳壓。

然而，槲樹調查行，我抓了3、4次小樹幹後，抓出了一把危機感！

在這年度旱季末，隘寮北溪上游，向源侵蝕崩塌的半圓形扇面，以麻留麻山（西）、一場山（北）及朗吾呂山（東）為半圓周的山系，只要我一抓小樹幹，往往在使力的瞬間，樹幹應聲碎裂。抓不得，除非你先確定它是活樹。

2019年3月21-24日的經驗，教我下達隘寮北溪流域的山區，可能是全國山地小樹死亡率最高的地域，還有，全區很難有超過百年歲月的樹幹，喬木層所有樹木的平均幹齡，說不定少於半個世紀！連帶的，延伸出此山區樹木的「駢幹現象」密度之高，也可能是全國之冠。

我不是帶有登山杖嗎？幹嘛還得拉樹枝、幹？

我登山調查43年，早年沒使用過登山杖，早已養成利用地形、地物的慣習；後來即便使用登山杖，總覺得人造工具往往不敷多變現場之所需，有時候還會變成累贅或障礙。

我沒有實證大面積調查、統計數齡或樹幹年歲，實不宜下達上述的「數據」說，我只是為強調此山區的生態特徵，以估計「數字」強化印象罷了。這議題暫且擱置。

何謂「駢幹現象」或「單株族群理論」？

簡單的說，原本是喬木的樹種，也就是單一主幹的樹木，例如青剛櫟、小西氏石礫等，在特定的環境壓力下，蛻變為如同具有許多樹幹，而且是在幹基，甚或地土中即行分幹。較老或較粗的樹幹通常活不過數十年即行死亡，但因同株樹還有許多分幹，不斷頂替，從而延長「該株樹」存在的時程，例如一株青剛櫟已經存活了120年，但是，所有的十幾個樹幹的幹齡都沒有超過40歲。

40歲不到就死了沒關係啊，只要它的種實再萌發，不斷的更新就好了，何必一定要折騰老樹呢？何況青剛櫟的果實，應該是全台灣殼斗科樹種中，株數最多、產量居冠！

小西氏石礫也見於麻留麻山。

我提此「理論」或「假說」的背景是悠遠的演化。

因為我從樹木終其一生產生的種實量，得以成功地建立子代的成樹量，兩者的比值太低，龐多有機、無機因素阻撓種子成樹的天擇壓力超級恐怖。例如一株3千年的大紅檜，一生可能量產的種子大約2-8兆，但真正長成大樹者，有可能是個位數，當然也可能是形成大片更新林，變數超越人智所能預估。無論如何，樹齡愈長久，其子代的更新率理論上愈高。因此，綜合種種歸納，延長單株樹齡是極相林木的策略之一。

而更新率最極端的反例是一年生（一季生）的草本。

我不會「堅持」什麼假說、理論，自然界「有時這樣；有時那樣，永遠多出無窮」。

我提出「駢幹假說」是在大約4分之1個世紀之前，1995年我調查台中頭嵙山植群時，敘述該區在生態形相（physiognomy）的特徵（cf.拙作《大坑展讀天書》，1996，39頁，地球日出版社；2005，4刷）之一：

「……台灣西部丘陵台地，尤其大安溪以南具有顯著冬乾季節，其所發展出的闊葉林樹冠較為低矮，欠缺明顯主幹，且樹幹存活年限縮短，常不逾數十年即死亡，但側幹繁盛，隨時遞補枯腐幹而延續該株樹木的續存，故而形成叢幹並立或分株密布的現象，單憑既存胸徑往往只能斷定數十年齡，而難究其生幅。如此，以單株樹的駢幹分布，宛似一叢族群的奇異現象，筆者特稱之為『駢幹分株』或『單株族群』策略。例如一株高8.5公尺的小西氏石礫計得118幹，其中，枯死者9幹。此或因年度旱季及立地環境因子惡劣，單主幹得以存活的時期有限，枯死幹刺激側芽發生盛行，發展出適應台灣西南近海地域，總體環境喬木的生存策略，形成形相上之特徵。」

大坑的這株小西氏石礫，我算得118幹，包括已枯死者9幹。

後來，我陸續發現此一現象很普遍，且跨越氣候地理區、海拔分布帶等，而且，相關的生態議題，包括「岩生植被」、「台灣的落葉樹（林）」等等，例如南橫東、西兩側低海拔山區。

如今，隘寮北溪上游山區匯集年週期極乾旱，以及可能是全國地層擠壓破碎最徹底或全面的壓力下，也就是天文、地文的無機環境極端特徵中，展開生文及人文極為複雜的連鎖動態、時空演化，如果我要認真探討下去，則必須再度傾全力詳加調查。

我內心十分矛盾與掙扎。一方面霧台生界散發美妙、幽深、猙獰、弔詭或致命的吸引力，而且，我長年探索的生態議題可能可以在此，拓展關鍵性的突破，對台灣生界學理開花、結實；另一方面，我在植被生態學習面向，早已在十餘年前收尾，一生自許對台灣生界的天責業已完成，將近20大冊的台灣植被誌暨其延展，勉強已可交代，更且，同時展開對台灣傳統價值系統、宗教、文化誌的探索，龐多議題早已鋪陳眼前十方，壓力該然也十分劇烈，偏偏我已「退休」，時間、生命甚為有限，真是為難啊！何況，從國家、集體「命運」，以及難以計數的公共世代議題、教育文化等等，緩急輕重莫衷一是，在我心目中知識分子的本命是成就他人、社會，而不是「造福」私我，是為內在的衝突主因吧！

我漸漸領悟為何人得「苦修」數十、百、千代，因為超越DNA、自我之後，才是人生的開始，偏偏未能超越之前，人已垂垂老矣！

(春)

(夏)

(秋)

(冬)

落葉樹無患子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