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19年4月27日,我趕著書寫《槲樹天演逆旅》系列尾聲段落,連同自序,不自覺地,晚餐前我完成最後4篇。
停下筆後,我右手腕隱隱作痛。這本書我寫掉了5支原子筆。
就在此時,多年前的研究助理阿湯來訊(註:我每寫完一篇,打、校之後,會傳給幾位朋友,校驗有無錯誤):
「……讀了老師的分析,感覺您又嗅發了埋藏在這個區域的故事、歷史的軌跡……有時候真想安裝個閉路攝影在老師身上,看看您是怎麼『使用時間』的,要如何才能如此有效率地生活、工作、沉澱、寫文章、看書、看電影、看世界……我們怎麼連活下來、買空賣空就覺得應接不暇了?!」
「更正,我看過老師的『一天』,我清楚老師是怎麼生活著,我上段文字的好奇,應該是提問您『切換』各種生活模式與情緒的效率,為何如此之高?不過,發問後,自己就『知道』答案了;問題就是答案!」
阿湯了知部分原因,的確是不同時空、內涵的「情境切換」,這方面,禪門無門的止息可能對一些人很管用吧?然而,阿湯不知道的是還有許多面向,包括人與所思維、意識對象的聯結,以及聯結後的使命感。
其實,在我進入使命感之後,人間「法」的太多干擾即行「淨化」,古代或部分叫做「立志」(這名詞現今已成抽象的化石矣!)。問題是「使命感」形成的機制或背景的養成。
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沒效率!
2018年底寫了〈告別無用建言〉之後,我轉換十餘年來對台灣急劇的憂心,這是自2014年我任職成大台文系以降,看透台灣文化、一些人等的結構性無可救藥,也許如此,我的書寫似乎開始加速,特別是進入今年,台灣大局勢及我身處小台灣圈的氛圍,教我大約一個月完成一本書。
而我寫槲樹這本書,真正撰寫的日子是2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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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5日,我一位日本人學生來訊,他想要帶我所有的著作回日本存放,因為他擔憂「萬一出事」!20幾歲的年輕人能有此見識,真是難得啊,也「不愧」修過我3個學期的課。
同一天夜晚,我前往頭份,苗栗社區大學舉辦的演講,主題是要談山林生態。然而,當我凝視著130餘位各種年齡層的聽眾,我感知平均價值氛圍還保有特定程度以上的台灣傳統正面能量,於是我一開始即切入政治文化的批判,乃至滿2個小時的淋漓盡致。講完後,聽眾們前來講台致意,其中,一位也許大我一、二歲的老先生,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手工磨製的小木葫蘆,緊握著我的手說:
「這是我親自磨研精製的吉祥物,我帶著它多年護身,我現在要把它贈送給您,但願您繼續感化眾生!」
我深了此間真情實義,我將它視同台灣精神的象徵。
2019年4月25日,苖栗社大在頭份舉辦的山林演講。 |
有一位老師拿了我古老的著作,要我簽名,她塞給我一瓶醋,以及一張卡片:
陳老師 您好!
我是2000年在靜宜大學一直旁聽您的課(一堂都沒缺)的學生楊○○(因為選不上您的課就很認命地坐在角落聽課)。
從2000年畢業後就一直在苗栗市教書。在社大聽聞您要來苗栗演講,學生雀躍不已(灑花……),沒想到還有機會聽您說※◎%,很懷念那段大學時光。由於您,開啟學生對山林的瞭解。
送您洛神花醋,是我們學生、老師手釀的,無任何不良添加。市面上絕無僅有的。
2019.4.25
歷來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我知道我的課往往影響人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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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傍晚,我驅車在高速公路上北回,一通電話傳來陌生的聲音:「我是綠島○○的老闆娘啦,現在阿賢仔在我這裡,他想要再進去『藏金洞』,我們討論後的結論,先問陳教授您,如果您說可以,我們就同意他進去;如果不宜……」
阿賢仔就是拙作《綠島金夢》(2015年,前衛出版社)的男主角,他們一伙人在2008年開挖傳聞中,尋找相當於市價20多億的金塊,不料黃金沒挖到,卻挖出了百餘具人骨頭(皇金),原本的發財夢,轉化為「做功德、積陰德」,而期間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極其離奇詭異,駭人聽聞的「事實」,堪稱台灣史上之「最」。
綠島的早晨。 |
「挖金行善」之後,阿賢仔又再度入獄。經由漫長歲月,阿賢仔於4月1日假釋出來,下午4時38分他在車站打電話告知他出來了。我於隔天前往他住處看他。
我跟綠島老闆娘說:「阿賢仔志業未了,洞中尚有遺骸,他得去做超渡,他也要祭拜第十三中隊先靈,同時,他必須超渡自己,讓他去吧!」
後來我送一、二塊遺骸去做碳14的鑑定,說是1,030年前的靈骨!
後續如何?我連感嘆的時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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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1日晚上,台東劉炯錫教授、楊國禎教授來訪。
劉教授講了許多東台魯凱達魯瑪克的文化典故,恰好我正在書寫槲樹原鄉的魯凱大武,從天文、地文、生文到人文最美妙的一體詩歌,它本來就是我台灣主體意識的基盤,傳統三大價值之一,而台灣最大的悲劇與不幸,正是歷代掌權者不斷摧毀這三大價值(註:其一,明鄭忠孝仁義等等的教化,由三萬餘座寺廟在運作;其二,禪門無功用行,營造「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中樞精神系統,依觀音法理而無形感染;其三,原住民的自然情操、人地關係及土地倫理,歷來只有被消滅,從來沒能鼓吹、加成創造!)!
數十年來我本該深入探索原民文化這一大環節。
唉!每跟人接觸一談話,頻常警覺自己還有太多、太多該做而未做的事工,真是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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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一整天,我到林務局竹東工作站,為最基層的山林護管員(巡山員)上課、交流,我的原意:讓山林工作者產生跟生態系內在的情感、意識的聯結,切入知識、技術面向,即觀察、調查、研究、分析、表述的開始,或簡單的方法論等等。我以有趣的故事、生活中活潑的日常事例切入,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學術」。
一天「課」只是引言,重點在於我要組「教師小組」,陪著管護員進行他們巡山路線作調查,將全方位方法乃至全套的「技術移轉」,根本的重心,則在於內在價值系統的感染與激發。
該天上、下午的課堂氛圍全然迥異。午后,整個教室中,全員專注、凝神,即便每個人關注的面向天差地別。
隔天,學員立即擬訂某一工作站的三條路線,要我選擇、排訂。而一旦啟程,每條路線勢必又是一本專書,但必須是由護管員自行撰述,然而,我知道,這將是比我撰寫更要費多倍時程!
這是我要求的,今後我必須投注相當大的心、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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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6日我去埔里勘查;4月13日一早我上台北參加NGOs環境會議,談國土破碎化議題,然後到「紀州庵」會晤某一再生能源團體的邀約。
我只能以正面能量,盡量感染因緣際會。我要求自己,沒有差別心,即令內心了然全然「無用」。世道如此,地獄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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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6日,友人吳君帶我去梅山鄉山區「看風水」,看出了四百年被詛咒的痛!渺小個人但只剩一口氣。
2019年4月6日到梅山看地理風水。 |
4月3日,某些官員來訪,我總覺得自己未能竭心盡力「幫助」人家什麼。
4月2日,我去探望阿賢仔之後,轉往嘉義家族聚會時,某市長坐在我旁側。我注視著市長「言行」,真叫我「讚嘆」有加。KMT將中國那套腐蝕人心法,洗腦台灣75年,如今,「異形自由、民主」的潰爛,賽勝核爆過後。
十多年前我憂心網路亡國;二、三十年前我看出匪黨全面染指台灣宗教……;2008及2010年兩度訪談李前總統登輝先生,嘗試溝通有無可能創設台灣學的永久基地,乃至2016年「一廂情願」地試作最後建言,深層關切台灣全國價值改造等等,如今,一切不必言說,只能在信仰的灰燼中,了盡未來世代種苗萌發的園丁事工。而長年來一向一人掃墓,忠實地將一張張墓紙,紮進墳頭,以汗水、淚水澆灌每年繁生的木賊、莎草!
每週的上課、例行開會等,「無所住」嗎?盯看著我大班136位年輕世代美好的容顏,我心淌著血淚上課,掏心掏肺。自己縮衣節儉,捐盡身外物,只被讒言惡語說成「布爾喬亞」階級,我一笑置之;竭盡心力幫助同仁,反過來捅你一刀,只因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躁鬱好名利到瘋狂的精神病患何其多啊……我真的想不出有何方式可以悲憫個案。
我在成大的課堂(2019.4.10)。 |
集短暫私利、近利到無以復加的現今「社會菁英」,夜以繼日在屠殺台灣性靈、精神,地藏王、所有神明盡已滅絕的時代,我沒有什麼悲觀、樂觀的膚淺想法,我只是跟時間、跟生命、跟大滅絕、跟無窮願力與希望賽跑。
2019年4月,如同1月、2月、3月,我應著星辰、日月,吐納一分一秒的該然、本然。月底了,我是有些疲憊,但沒有一片樹葉會喊累!世界沒有盡頭,毀滅是發端。
我在每一吋土地上,看見數不清的屍骨化解,結成香附子、大黍的汗滴,映照著銀色的月光,閃閃復閃閃。
大黍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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