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宜珊
在選舉的憂憤之中聽見您驟逝的消息,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不久之前,我才看您騎著腳踏車滑過雲平,想不到如今您已成為時代的群像,常駐書本裡了。
猶記得去年,因著陳玉峯老師的生態之旅,我伴您到台東基督教醫院洗腎。那一夜,我一手讀著賴和研究,一手靠著巨大的血液透析機,看著您時睡時醒,眼眶不知不覺泛淚。我想著歷經多次大換血的台灣,究竟虛耗了多少智識份子的血汗;也想著您創作浪漫詩篇,同時痛苦侍立的擔待──那時想攀談卻又不忍的我,發現有太多太多的苦行超乎想像,但您只溫柔地說:「有這樣的情感,很棒!」,我永遠忘不了這一聲鼓勵。後來在計程車上,共度一小段山中寂靜,聽著您細數文學逆旅,從俯拾日本時代的遺珠,到催生下個時代的新銳,我看著夜空中的銀河,心裡只有無限感懷,原來以前自己都忽視像您這樣的寶藏!
台灣文學的農圃,有您這樣的前輩細心照料,後生應當無所畏懼了。在許多文獻中,屢見您嚴謹的治學,使命感就常常督促著我學習;雖然未曾修習您的課,卻常在座談會中看見您,即使只是說說話,也不吝惜讚美別人。您送的《日光與黑潮》,赤裸裸地呈現生命的周折,延伸到社會、國家,乃至世界的體悟,是我第一次拜讀身為詩人的您;後來在臉書加了好友,才不時瀏覽到〈台灣俳句〉系列;您的詩絲毫不堆砌文字,直白地攤開胸臆,是我鍾情的創作風格。後來翻閱了《奔流》的訪問記錄,才逐漸明白那些淺顯的文字背後,有多少勇氣、無奈與澎湃的情懷!
唉!許多事情,好像在失去之後,才覺得明晰;您也像一片落葉,無聲地躺在土地上了,陽光將穿透身體,美麗的葉脈無所遁形。川端康成曾經說:「對死者說話,是多麼可悲的習俗啊!」而如今,我卻復刻這樣的可悲。以前還曾計畫訪問您,然而,現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只希望您真的離苦得樂,赤腳走山、過海,步履無盡藏。
書寫至此,獻上一首詩,感謝您一生的呵護的台灣文學。
當您捲起衣袖
洗刷歷史的沉冤
我們卻還像敲碗的孩子
總是張望 吵鬧 自憐
而轉眼間
當我們踏出家門
闖蕩江湖見眾生
您依然弓著背
繼續編織文學的新血
即使痛苦侍立
也許台灣的歷史
像一扇扇無情的旋轉門
只容獨自走過
還不允許回流
而人們也忘了開關
但您總是回頭 總是惦記
為每一個門把留下餘溫
即使已經走在陽光下
也要隔著玻璃窗呼喊
永遠心繫櫥窗裡的人
您就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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