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8日 星期六

【181205】

陳玉峯




我以平穩的秒速33.333公尺南下,2018125日清晨。
一高235K之後,日出前的天際線,澄明果毅地浮現玉山北北峯、北峯、東峯、主峯及南峯、東小南山的造化雕塑。斷續左望我19811115日首登以來的生界文化原鄉,生涯閃爍明滅於一步一腳印的山巔海角。
236241K整整5公里,是駕駛座瞥望玉山山塊的速記,而視覺暫留勾勒我的青春歲月;我的詩句刻劃在玉山圓柏的迴旋流轉,在濁水溪一頃無垠的流沙。
267268K之間,地球開始輪轉成日出;太陽始終在那邊,是地球愛玩出沒,125日一高的日出,我的段落記載3分鐘,沒多久的然後,浮雲與空汙又胡亂地塗抹在人眼上。
我到達台南殯儀館至德廳,參加林瑞明教授的公祭。
林教授一生的行誼、德行、奉獻,在此一覽無遺,然而,我知道他不在現場。式場很正式、很儀式,詩人不見得喜歡。於是,我索性工作起來,我拍照。
一工作,我就忘記「別人」,加上我一生「宅」於山林,一向不大「識」人,所以我只看見工作,反正林教授不在那裡。
我拍了許多,始終沒一張滿意,因為主角不在,場域沒有我能感應的時空氛圍。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林教授的老友葉東泰的誦禱、成大蘇慧貞校長的「家情追思」等等,連結出若干意識,最主要的,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心識海洋中,聯結到林師之靈。




追念林師。

拍攝告一段落後,我驅車往高雄,到一處護理之家,探望我那不良於行,形同放棄的妹妹。她膝關節動完刀後,以多重緣故,似乎負面思維多。所謂「三世兩重因果」,雖然字面指的是「親—己—子女」關係,實際上包括縱、橫(時空)及十方萬象動態的連鎖網,此生此世我總該在可著力處,了盡些微因果的出離吧!

鼓舞也「強迫」妹妹站起,扶著ㄇ字形的倚杖,她艱難地走了幾步路,而攙扶她的我就已汗水淋漓。「殘忍地」告訴她:
「妳還年輕,細皮嫩肉,還可以為社會、為別人做很多事,做義工;妳怕痛,膝關節開刀後,沒能馬上走動,延誤了十多天,妳得比以前痛更多倍地贖回來!如果妳放棄,就此廢了下半生,那麼,我不再理妳;妳每小時動,不管行、坐、臥,運動!把肌肉找回來,則我支持妳一切。我不希望下回看見妳愁苦的臉,我想看見陽光燦爛!」
她原似失神的眼光似乎有些回春,也坐在床沿擺動手腳關節。
我跟護理長、看護等問候、關切與瞭解狀況。
陳護理長說:「看見你來,我以為你是牧師,要不然就是律師……」。
哈!今天因林師公祭,我穿了多年難得穿一次的西裝、領帶,竟然是「牧師、律師」,而看見一屋輪椅及癱臥病床的老人,了然護理長為何作此想。我也想起家附近有家臭豆腐攤,那位老闆永遠打著工整的領帶,攤名就叫做「領帶臭豆腐」,他永遠熱情招呼,以致於我們盡可能繞道而行。
匆匆趕回成大上大一的「台灣生界田野調查」課,今天上的是「知識分子如何進行社會關懷」。這班年輕人很有勁、很可愛,我一向也卯足勁鼓舞。每次下課時,年輕人總是報以掌聲,還嚷聲「謝謝老師」,而我實在沒那麼「老」,我也不相信一堆「道貌岸然」的「老人」老是罵現代年輕人如何、如何,這些「老人」該罵的是自己得了便宜又賣乖,噁心死了,偏偏社會既得利益權勢,從來力捧這堆「有名望」的「老人」,唉!台灣社會的共犯結構始終屹立不搖;幹!既得權勢者當然不願意改變!
回到妙心寺,我知道就在今天,林瑞明教授已掛單入住我窗口對面的地藏堂。晚餐前,我一樣到菩提樹下,喚聲道師父啊,吃飯了,今天多了一位夥伴,林師也一齊「用餐」!林師好像愛肉食,以後我再看看,哪天我會「偷偷」帶隻雞腿奠祭他。
每次,圓祥師父總是以無邪燦爛的笑臉迎我,他總是為我備水;每回我上樓,書桌上總是一杯熱蔘茶,晚餐前也是他為我洗淨碗筷,天啊!他是長輩吔!而因為我晚上研究所的3小時課程,妙心寺的晚餐時間為我提前了半個小時,圓祥師每回都為我另外備了一份麵包,讓我在驅車回台中的半路上啃食。
傳道法師默默挹注我數十年,他圓寂四年了,老祥師一樣像對小孩般地照顧我,我只能單純地被照顧!
暗夜的一高車較少,路燈、車燈明滅,如幻相。
我上課每小時中間的10分鐘鐘聲從不休息,23小時的課我總是一氣呵成。因為學校的設計其實是「偷工減料」,引擎啟動、熄火、再啟動,我估計至少浪費20分鐘。年輕人的體能、腦力沒那麼差,而膀胱自理。溫室很溫暖,也培養脆弱;人的潛能「無限」,一大堆教育理論、心理「研究」,也摻雜太多虛偽偷渡私心,當然,例外也一簍筐。
高速公路上想到,我一生每到一定點,好像都是「回家」!
數十年了,我看見數不清的「悲苦」臉,好像非得搞成「娑婆世界」不是人生?然而,「生活」兩字明明生機旺盛,為什麼非得自苦不可?然後再「追求」離苦得樂,本來無苦非樂啊!攀緣不斷滋長,當然反作用力相對等量煩惱。一位老和尚說得好,人家問他一簍筐,他老是回兩個字:
「沒事!」
深夜抵達台中的家,整理一天行事誌,也構思沒事之事。
181205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