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高中時代(1970-1973)我瘋狂地聆賞、收集古典音樂(黑膠)唱片,每遇喜愛的曲子,不只沉迷低迴、手舞足蹈,聽《命運》、《芬蘭頌》等等,還會起乩狂舞。當年不識身、心、靈(識、意、音)的應現層次之別,或運作方式,只籠統一句:心靈如果有捷徑,音樂必是其一!
大學、研究所之後,以搬家及全然投入植被調查,自然的體悟代替了以音樂浸淫欣賞的絕大部分。一生一直懸念著想要一部真正的好音響,而不是早年所遇,台灣一些相互比較多昂貴的音響收藏者。
我「有」數百張亞洲、松竹的古典樂唱片,後來好像分多次都丟棄了,那是「縮衣節食」好不容易才陸續購得的。一輩子少有「後悔」事,這批唱片的丟棄誠為憾事!我也使用過一部靠手搖發電的唱機,還有一部吃電池的爛唱機,當然老早就屍骨無存了。
台灣習俗關於喪禮的誦經中,有依據亡者是否生前吃進太多藥物,而必須唸誦「藥懺」來超渡。我想起一生使用多少資源、產生多少垃圾,不必死後求懺,現在就可以為自己告解!
有形物質之外,精神上是否有垃圾?當然很多,總其成叫「自我」,也就是「色塵」。而「色塵」的告解或求懺有無「良藥」?「良藥」是否還得「藥懺」超渡?這方面可以是最少的物質或能量,獲致無上的解放或解說,音樂是其一。
2009年元月,張子見教授、學源法師安排我前往印尼蘇門答臘閃電村等,勘查、搶救熱帶雨林事務。張教授還送我一套「阿爾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Alban Berg Quartett)」演奏的,貝多芬弦樂四重奏全集。由於長年沒有好的CD唱機,就原封不動地擱著。
青年期我聽不「懂」貝多芬晚期的弦樂四重奏。當時只有朦朧的印象:有、無播放收聽都差不多的「純」音樂,只暗忖,熱血巨人怎會譜出不明旨趣的樂曲?
2019年農曆過年前,老朋友問我車上有沒聽CD,他清出一批古典樂,可以借我。我也因清理書房,找出一部小型CD播放機,也清出淹沒在書籍、雜物堆中的CD小唱片,包括那套貝多芬。
於是,過年前、後,我寫作時反覆聆聽。
慢慢地,彷彿有隻溫柔的手,順著我的肌膚撫觸,輕靈地滑入內臟、腦褶皺,按摩著靈魂。
哲學家、詩哲以文字、話語說出生命意念,窮究一切思維聯結界面的穿刺;音樂家將一切心靈的活動,經由一音符與一音符聯結的抽象意象,雖然組合無窮,而每個心靈意識體之千雕萬琢且風格獨特的表述,必須精巧地對位、合弦,才能組合成心思的鏡像。
貝多芬後期弦樂四重奏,對我而言,直接融通音(靈)、意(魂)及識(魄)。感官識覺(聽覺)的部分可有可無;心情、心境、意志、自我、思維、價值、信仰或所有心識(意、魂、抽象精神活動的部分),轉化為反覆呢喃的小小主題,來回婉轉地流瀉。其深情款款的心曲,分別由大、小提琴幽幽地交互吟唱,細微輕靈的悠悠遠遠,直入縹緲的人天之際;也可厚濃凝重地,潛入深度無光的宇宙黑洞。
貝多芬狀似沉默的心緒,時而賁張出自我的拉扯,形成沒有風暴的吶喊;天問的徘徊,則直接同上帝對話,擺脫了人間教堂的聖俗之分,在沒有想像、狀似真空的無色界,如同脫離鑽石的光芒,隱隱又銳利地揮灑;而屬靈的音,交織在綿密的音階之外,且了無痕跡。
這是入世與出世合體的自心對話,對我來說,可以長遠聽下去而不知始終,如作品132等,是樂音打坐冥思間的呼與吸,或心跳,後來,我聽出了種種對話的美感,自己跟自己,跟所愛,跟靈或神,纏綿的枕邊細語。第三樂章等,幾乎是靈肉完全融解,而直入幽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