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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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鬼湖（湯冠臻 攝）。 |
不期而遇叫邂逅，只是人本大頭症；將人生的遭遇歸諸命運，常是愚蠢、懶惰的託辭。邂逅、命運或一大堆相混的概念，大抵是矇著心眼，從狹縫裡看自己與世界。任何人跟萬象、萬事、萬物，以及更深沉無形的世界，從來都具備無窮的連結或因緣。
1991年6月27日，我前往彰化觀賞了1990年成立的「原舞者」文化藝術的舞蹈公演，看得我熱血沸騰、感觸良多，遂在報紙副刊撰文呼籲搶救原民文化，支持、贊助原民文化的保育暨再創造（拙作《人與自然的對決》，1992，晨星出版社，93-100頁）。
隔年，原舞者團員之一，魯凱族的莫凱依，找我去搶救礦業毀山、盜林的運動，帶我沿著台24公路上山，先夜宿神山部落，隔天上小鬼湖勘調，至於大鬼湖的首度調查，早在1983年完成。
當年我對雙鬼湖及其所在地理區的自然及人文，已有深刻的認知（詳見同上書，101-115頁），1992年搶救雙鬼湖的保育運動，也有了正面的結局，而之前，1991年我對隘寮溪流域，林業試驗所六龜分所的伐木，進行超過8個月的運動抗爭，責成行政院公告禁伐天然林的行政命令（同上書，134-168頁；《台灣綠色傳奇》，1991，張老師出版社，21-32頁），也許因為如此，加上「該做的事」永遠做不完，1992年之後，對於魯凱、排灣的傳統領域也就不再涉及，直到2008年12月，電視節目MIT找我上大鬼湖作生態解說，我才又親炙原民聖湖、聖地，且寫下了「大鬼湖劄記」系列（收錄在拙作《山海千風之歌》，2011，前衛出版社，188-213頁），也才有機會為山林好漢藍教官（布農族，已故幸益真先生），留下幾句心聲。
此間迄今，似乎我就沒再為隘寮溪、雙鬼湖地域著墨。（註：我記憶有誤，1993年我上舊好茶，為原民講解土地倫理及運動；1994年抗爭國道南橫6A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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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關於台24公路穿經的魯凱神山社區（部落），1992年投宿的石板屋，似乎就在頭目的「神山第一家」旁，然而，事隔27年，當年幾近全數石板屋的景觀全然改觀！
2019年3月21日，憑藉著楊國禎教授的福氣，我們在神山社區賴孟傳親戚開的小吃店用餐前，先北望隔著隘寮北溪谷對岸，孟傳經營的農場上方的戶亞羅山、中間遠方的大姆姆山（2,424公尺），以及右側的麻留賀山（2,288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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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戶亞羅山狀似短吻鱷雙眼的兩個小山頭（左：861公尺；右：814公尺）；814公尺與拍攝點的直線距離約2.57公里；中間偏右的山頭即大姆姆山，直線距離約8.63公里；右側乍看海拔較高的麻留賀山頭，直線距離約6.53公里。大姆姆山稜線東南走，經麻留麻賀山頂，乃至不在畫面上的麻留麻山（神趾山，1,636公尺；我們預訂調查槲樹的地區之一）連線，就是「雙鬼湖自然保護區」西側的邊界（2019.3.21；神山部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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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孟傳先生在神山小吃店前解說地形（2019.3.21）。 |
然後，我們走上孟傳的老家「神山第一家」（其家名為MA BA LRIU），也就是傳統頭目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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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山第一家」門口種植的河津櫻，暗示著文化的錯綜複雜（2019.3.21）。 |
傳統魯凱世襲的頭目貴族及平民，階級分明，而「神山第一家」自是頭目尊貴的住所，其客廳擺設著許多魯凱的新、舊文物。其中，掛在牆壁上的大型木雕，包括名為「A PU DRA DRE」老祖先，他具有離奇超長的陽具，不得不用個大袋子收容，而扛在肩上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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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PU DRA DRE」超級誇張的陽具裝袋扛著走（2019.3.21）。 |
全球原住民族的神話、巨人傳說，包括如印度、印尼、越南、斐濟、中國或台灣的泰雅、布農等，都有超級長陽具的記載，功能不一而足。純粹就個人從生物學、心理學、文化象徵的理解，我推測是自然人到了父權時代之後，強調傳宗接代、瓜瓞綿綿的寄望或期待的產物。
相對的，有位名喚「DRE SE DRE SE」的女先人，陰戶具有牙齒，凡是跟她交合的男人，都因男根被咬斷而死。後來她死了，陰戶的牙齒就變成琉璃。
就我所知，全球原民這類陰戶（陰唇？）有牙齒的傳說故事相當普遍，至少超過1百個民族都有類似的口傳，台灣的原住民族如泰雅、魯凱、排灣、賽夏、阿美等族，亦然。
我的解讀傾向於，視其為自然人母系社會的殘留。（註：過往有「女性勢力」等等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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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著上圍及裙子的「DRE SE DRE SE」（2019.3.21；神山第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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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掀上裙子，可見已經變成琉璃的陰戶牙齒（2019.3.21；神山第一家）。 |
就人類的發展而言，貞操、賣淫等，是晚近才發展出的現象，也就是遲至男性霸權崛起之後，視女人為財物、禁臠所延展出者。
無論長男根、陰戶齒，基本上都以豐饒生產、連結土地為背景。
直覺上，神山第一家的木刻，似乎已雜揉多種族、多族群的時空交錯。
有一塊似乎是櫸木樹幹雕刻的巴攏公主（巴冷公主）清純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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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傳告訴我的巴攏公主的寓意，雖然跟我過往採訪的說法大同小異，但他說公主「殉情」於蛇王，隱沒於大鬼湖，則是較為「勁爆」。
巴攏公主的神話，我先前已書寫了一、二次，相關演講也不斷強調它是外來民族認同台灣土地，且完全融合的土地倫理典範。其象徵意義、實質保育效應、完全與台灣最劇烈地變地區的自然與人文合一、祖靈崇拜最後歸依的聖湖等等，依據我對全球保育文化的理解，實乃典範中的最高層次。
大約30年來，我不斷地宣揚鬼湖文化誠為全球自然與人文的瑰寶，奈何主體意識或靈魂覺悟大欠缺的「台灣人」，一直無法感悟，誠乃台灣史、台灣文化的悲劇。
孟傳也介紹了魯凱男人的四把刀、貴族才能擁有的甕的文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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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族的甕文化（2019.3.21；神山第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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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凱男人的刀，貴族才能擁有特定的刀飾（2019.3.21；神山第一家）。 |
正當孟傳為我們解說魯凱文化藝術時，他的舅媽盧丁妹女士拿了四瓶剛製作成的紅藜汁招待我們。舅媽以母語向孟傳咕噥了一陣，我錄音下來，也要孟傳翻譯：「舅媽說，這是剛採收的紅藜茶，今年量少。去年採收很多，因為沒有看到我，所以沒有分給我，就送給我哥。老輩族人無論農作、獵物都分享給族人，不作買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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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愛的舅媽應我要求與孟傳合影（2019.3.21；神山第一家）。 |
孟傳的認知，魯凱文化是重男輕女，不像排灣之接近母系社會；巴攏公主既非頭目，也不代表魯凱的「共同祖先」，她只是古老時代的傳說故事，而魯凱人代代崇敬巴攏公主，且因鬼湖是公主的家，她在裡面，周遭也盡是神聖不可侵犯之地，不可紮營、不可喧嘩、不准狩獵、不可伐木、不可造次，等等。
文化內涵從來不斷蛻變。雖然孟傳說出的，與我過往的口述史記錄，存有輕微的差異，但核心象徵一致；而我投入隘寮溪及雙鬼湖的救贖運動時，孟傳才17、18歲。之前，他與我不相識，而2019年3月21-24日的相處，令我為魯凱文化後繼有人而慶幸。
4天3夜與孟傳不經意的交談，之後我會陸續交代。
3月23日傍晚，我與吳仁邦、楊國禎聊天時，信口說出了幾句我對山林的態度或看法，孟傳在旁側點頭說：「你說的，跟我們的老人家說的，一樣！」。
3月24日，我們拔營時，我請國禎、仁邦陪我，面向舊大武部落遺址的上方說：「感恩祖靈賜福、庇護！多謝！」；我們要開車前，我看見孟傳也面向遺址祭禱。
我可以穿梭時空，可以看穿形式，但我對普世人性的自然流露一向不壞「威儀」。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欠缺虔誠、真實，對造化放縱，則不只褻瀆自靈，更加重共業罪孽。雖然現今龐多「台灣人」糟蹋、背叛台灣的惡業十分窮凶惡極，我也觀見無窮的一草一木，從來善盡天職、天責，捍衛台灣。正向生機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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