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在「殘材」樹頭根系的庇蔭下成就新林(2018.10.9)。 |
§ 口訪
多年來每逢我口訪山老鼠、山恐龍,我的感受都很差,尤其是看到大塊、小塊的山林血肉、屍塊,對照著劊子手的嘴臉,說不出的噁心想吐!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十足厭惡台灣人最常見的,把台灣的奇木刨光、上亮漆,總覺得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如同全球最惡質的「人屍標本」般,佇立在陳屍間,而擁有者把他們當作鈔票供奉。
曾經訪談的一家,辦公桌是上等紅檜;樓梯欄杆是尊貴的台灣櫸木;門板是紋理通直的扁柏;茶几是黑檀木;屏風是大得嚇人的檜樹瘤;座椅是烏心石……,整個客廳庸俗、髒亂,卻布陳以台灣的頂級奇木,活似稀世瑰寶棄置在糞坑!
我反胃地逃離訪談場地,噁心了好一陣子。
§ 屍塊原鄉的那一端
2018年10月22日訪談的,是50~80年代台灣的木材商,當年是「名正言順」地,將龐大的材積運載下山,不同於近2、30年來,所謂山老鼠小塊、小塊地啃嚙、扛揹下來。
1991~1993年我們從事的森林保育運動,責成當局公告「禁伐天然林」以降,全國「盜林」也同時漸次蛻變為盜木,然而,從之前迄今,盜取國有林班地的各類天然資源從來未曾停止,且技巧、工具、打通各環節的方式、規模、頻度等等,一直快速變化中。唉!懷「材」其罪,世人要的是錢財及多餘的「奢侈心」!
一趟仙人洞、水漾森林、鹿屈山及其前峯山路下來,看到了8處山老鼠盜採樹頭的遺跡。山鼠習慣夜間作業,避人耳目;一、二十年來,此路登山客不時傳出山鼠囂張的惡行惡狀,目前一樣在進行中。
僅舉2015年昌鴻颱風來襲時,五名「毒販」在阿里山區盜伐為例,其贓物賣給嘉義縣市4家業者,警方搜出了119塊所謂的奇木,重達6、7公噸,是前後3次盜伐所得,樹種有台灣扁柏、紅檜、巒大杉、肖楠、牛樟及櫸木等,外加漂流木。
我原本收集了自千禧年以降,各地盜伐、盜木已揭發的案例,也訪談過幾位「山老鼠」本尊,除了所謂物稀為貴、向聲背實的哄抬炒作,以及外來426的搜購之外,最讓我心痛的不只是山林的殘破,而是整體台灣文化內涵的偏差!
以下,我列舉從前往臥船洞、仙人洞、水漾,出杉林溪沿途所見,山鼠啃噬樹頭的照片:
從行豐吊橋上山,在海拔約1,500公尺所見,溪谷地石塊上的紅檜,其根部已被山老鼠鋸掉一大片(2018.1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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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殘材的啃嚙
沿途所見,山老鼠鋸成系列長方塊的檜木頭,其前身是何?1960年代不是已經進行殘材處理了,為何還遺留了許多樹頭?
石鼓盤溪上游,日治時代的森鐵眠月上、下線砍伐的原始檜木林材積,佔盡阿里山區出材的最大比例。
1918–1930年期間,主要是砍伐眠月上線的台灣扁柏純林。
1929、1930年伐盡仙人洞等43林班的紅檜及巒大杉(香杉或大點雨杉)。
1929–1937年期間,集中在眠月下線的東、西兩線紅檜的砍伐及集運。
然後,所有鐵軌拆除,移往塔塔加線、東埔線、水山線、霞山線等等地區伐運。
國府治台以後,重鋪眠月上線的鐵軌,下線的特定段落則改為卡車路,將日治時代保護下來的原始林全面清光,也砍伐日治造林木,另則二度造林,同時,進行「打撈」或「殘材處理」。
整個阿里山區的林業史,每個林班的遭遇,我大致已在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2005;前衛出版社)交代。這裡要解釋的是,何謂「殘材處理」?
這是台灣山林的自然及時代文化的特徵之一。
台灣的檜木大抵在150萬年前(以降的冰河時期),從日本經路橋來到台灣。來到台灣以後的兩種檜木(日本扁柏及莎哇啦),依據在日本的生態特徵,一樣在台灣呈現同座山扁柏分布在上、莎哇啦(後來演化成台灣紅檜)在下。
由於台灣擁有全球「頂級」的造山及崩塌運動速率,下坡段的侵蝕、崩塌劇烈,導致世代更新頻繁,加快演化速率,莎哇啦演化出適應台灣向源侵蝕作用下的反應材(reaction wood)超級發達,其他形態也發展出全球獨一無二的台灣紅檜。
於是,山系中下坡段的紅檜,樹幹愈朝基部,反應材愈龐大。就伐木而言,一來靠近根幹處的反應材多樹瘤且木材紋理不平直,往往虬蜷曲折,在木材豐盛的年代,木理「不佳」的木材沒人要;二來,龐大的基幹不利於伐木時間、技術及成本。來自木曾等傳統伐檜人,乃至後來在台灣的作業,習慣上都搭架伐木,因而日治時代的伐採跡地上,遺留原木的樹頭或幹基,通常雜地都在2~3公尺高或以上,特別在溪谷陡坡的下邊,時而超過5公尺或以上。
我訪談(2018.10.22)1962年在仙人洞地區「殘材處理」作業的李崑龍先生,他強調:現今山老鼠在盜取樹頭的部分,就是1950、1960年代,殘材處理過後的棄置品,當年,我們只取木材紋理平直者,那些歪七扭八的,樹瘤等沒人要,充其量當柴火燒,哪像現在,連根都挖光,愈虬愈好!我們鋸製的角材、木板,多是七、八公尺,長的還有丈餘。
「當年嘉義市林森路、民權路……都是一家一家木材行,店面擺放著各種不同規格的木材,賣給人家做衣櫃、門斗、書桌……,那時候很浪費,再大支的良材,也是鋸割成薄片木板在使用……
我後來去水里標林班砍原始林,後來到羅東、宜蘭、六龜等等,買木材回來製材……」。
李崑龍先生講述1962年在仙人洞地區的殘材處理(2018.10.22;嘉義)。 |
仙人洞至水漾途中,1960年代前葉,殘材處理之後的「再殘」材(2018.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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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材的生態價值或意義
2018年10月10日,我在鹿屈山頂(2,288公尺)附近,遇上一群可愛的山友,他們一眼認出我來,快樂地要求合照,因為對於台灣山林,我們擁有一份同樣濃濃的愛。
山友中,愈來愈多人體悟到內在同體的呼喚(2018.10.10)。 |
我們都瞭解,殘材不殘,逕自負擔它們的天責:
1.殘幹、根系在每個立足點定根千年,與地體完全融合,大樹雖死,緩慢分解的元素,提供土壤微生物系統百、千年的穩定與蛻變,確保造林及演替的健全基質之必須。
2.樹根盤纏,保固水土免於大量、迅速流失,確保新林發育完成之前,林地的穩定,如同原始林更新的機制。
3.提供至少2、3千年來,地景的歷史(自然史)的烙印,自成解說教育無可替代的天然設置,無庸添加任何人造物,延展山林文化的實體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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