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半島中線,台 9-455K 附近,矗立乳白的台東界碑,是歡迎還是示威,沒有一棵樹說得清,這種行為在動物界,頻常以尿液或淚腺來標誌。此後,筆筒樹指示著水濕,數量漸增,東北台冬季的淒風苦雨,在此南隅覓得一房遠親,算是對北客南旅的一份慰藉,姑婆芋、冇骨消、江某、廣葉鋸齒雙蓋蕨都也點頭默認。沾點學術醬來說,恆春半島的骨幹是中央山脈餘脈,盡南岬入海,脊椎突起而中分東西各自半壁江山,東向坡冬季溼冷,西側則下半年陽旱,風水判然相異,植被分庭抗禮,落葉樹及冬枯景觀號稱西南天下特色,溼冷墨綠是東北半壁冬衣。然而,離開山區之後,東海岸的景觀卻神鬼不覺地,背離東台山區命格,改由西南半壁的冬枯型植被僭越。這是冬風挾帶海霧,創造生理旱地,逼迫海崖海岸乾燥,形同西南特徵之所致。因此,一出達仁,台 9-443K 大左彎北上之後,東台海岸滿是 20 世紀中葉,恆春沙漠型植栽的瓊麻殘存,以及次生的銀合歡,而銀合歡本是常綠樹,卻在海霧、東北季風的蒸發下,形成假落葉的白枯。
我一直在推敲人力染指之前,此片海隅的童貞樣貌,一一搜尋可能的孑遺,過往,我謂之拼湊台灣島的前世、今生,今天補充沙丘林投灌叢、四生臂形草與馬鞍藤的群落,也再度確定,山欖、紅柴在先前,或說洪荒時代,必然是台東海岸大規模的披覆,想像從太平洋瞻仰如是神綠,一眼觸及而全身痙攣。
合該寂寞,將近 30 年,我從一草、一木點滴認識,採鑑、拍攝植物標本,啟蒙時期踏遍台北近郊,明確記得石碇皇帝殿小徑右轉角有株鐵冬青,岩隙滴水處有叢最後的鐵砲百合;南湖大山高地草原苦雨下,山屋僅剩一片歪斜鐵皮,哆嗦地藉助一盞瓦斯燈,一張張舊報紙壓製一份份當天採集品,子夜貓頭鷹的嘀咕、飛鼠的呼喚,分外空靈的影像永遠明晰,而我未曾自問所為何來; 21 世紀的歲末,加走彎面海客棧小房間內,我獨自重覆吃飯睡覺式的標本壓製,突然想起,有回老朋友看我壓標本,戲謔地問:「年輕時看你壓標本,五十幾歲了你還是壓標本」,回他一句:「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經大武、大鳥,再度拍攝海崖風乾枝椏,衝風處的血桐枯枝活像僵屍、白骨,蔽風部位卻又宛若溫室夏意,其本是常綠,只是環境所逼,故而稱為假落葉。另在台 9-430.8K ,東北及西南兩相鄰坡面,比對調查銀合歡兩樣區,再度佐證同樣灌叢,不同坡向決定了命格、面相的陰陽對決。
我像工蜂、工蟻,山林就是費洛蒙,看不見的魔咒讓我一頭栽入,一步是否一腳印我不知,只知山海經文浩瀚,分不清展讀的是天書或戀情。太麻里、台東、新橋、都蘭、東河、成功
… ,一頁頁反覆閱覽,直到三仙台已近黃昏。其實我閱讀的,絕大部分是自然的墳場,長年來一直在搜尋天然林的遺孤,可嘆的是整條東海岸只是兵燹過後,徒留斷垣殘壁與山林廢墟,而我的採集袋永遠有箱潘朵拉神盒,最後的精靈叫希望。
礫卵石成灘,說明浪大,將上層細砂淘盡,一般沙灘的物種無法著床。三仙台陸域上,植物依偎在石塊間隙,還得同強風拔河,頑強的林投贏得優勢,撩牙舞刺,叢叢硬挺。解說牌上預測,總有一天,瀆職的潮水終將棄守,砂石將淤積,三仙台將成陸連島。我跨過半圓拱橋,步履蹣跚。
天色昏暗,看不清三仙尊容,沿著工整棧道,兩旁滿是林投灌叢,間夾臭娘子、黃槿、五節芒、草海桐,典型的有刺灌叢島。當最後一道殘紅自西天褪盡,我閤上調查簿,心也空蕩下來。當我回頭跨上橋階,溯風虎虎,惱人的海濤洶湧澎湃,白花花的碎浪令人眩暈。
佇立橋上只有兩岸的選擇?人的一生慣常走著前人路,但我懷疑人生可有一條具象大道?似乎所有宗教都有此岸、彼岸,但不知天堂與地獄有無銀河相通?鵲橋是個美美的意念,用凌虛御空的一行鳥雀搭建,不只上下翻騰,引渡的不可能是肉身。
陌生導致恐懼,恐懼恆不陌生,當神經元的傳遞稍一差池,或某種意識流作用,尋常感覺連鎖位移。決定生、死不算是一種決定,而只是放棄選擇;絕大部分的自殺並非選擇,而是關閉一般思惟,聽從不確定的某種意外。我開始努力地思索生死問題。所有可以建構死亡的場景,完全是生命意識的妄相,活人不可能思考死亡,死亡就是死亡,沒有本質與存在,存在主義沒有死亡的席位。心淳法師邀我去了趟佛陀世界,對談整天,淚流滿面地告知,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的凡塵事,隔日又忍不住來電,預測明年我將死亡。於是,三仙台的擺渡上,我思索生死。結論之一是,沒有生死問題,只有生的問題。
三仙台有台無仙,我來了就成仙。這一道道彎曲的拱橋,讓人上上下下、沈沈浮浮、起起落落,過得了就成仙,設計者有無巧思我不知,也不必算計如此的結構體,承風受浪的韌性是否加強,很可能只是模仿朝水面橫拋石塊,看它躍水幾度,而後落海。
我在台灣島出生,也將在此島死亡,島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魂、我的魄,我與島嶼同化,島嶼與我同化。海岸的最大特徵,就是永恆的噪音,以及生死毗連。禪師偏偏多事,明明處萬頃波濤,卻硬拗成「海自為海、岸自為岸」,那又何必叫海岸?海岸就是陸海交戰,生死折磨的情關!生死本合一,不生不死才有生死問題。要寧靜,請到大海深洋中。
鵲橋走不盡,人已在此岸。我逼問礁岩壁上成片的刺芒野古草,有誰知道暗夜星辰那顆先眨眼?所有的草穗都搖頭。大大小小的礁岩塊,彷同鬼魅,毫不搭調的逢機聳立卻叫風景。黑暗中不復記得來時路,但每一條路不多是生死路?我們不過是走得太通俗,忘卻了大塊大地,還洋洋得意地宣稱這是康莊大道!
折回成功人煙處,二道海味佐餐,然後,繼續旅程。
黑夜無從記錄地景沈睡的物種,只能錄下里程數、行道樹,以及站站聚落的芳名。三仙隧道口、石雨傘、宜彎、?橋與膽曼,烏石鼻、寧埔、白桑安與長濱,一株株瓊崖海棠、欖仁、血桐遊走。我突然選擇加走彎旅店下塌,服務生一直不相信我是獨行的旅者,她年輕,還不明白絕大多數人是孤獨的來去。
是夜,長聽太平洋低沉的海吼。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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